马克思异化理论的概念系统[5]
马克思关于异化的理论有哪些范畴呢?有三大范畴:异化和自我异化,物化,商品拜物教。
下面我们就分别来分析每一个范畴。首先,我们要把对每一范畴所分析的对象的主要问题阐述清楚。这种多少带些学究气的方式不是没道理的,因为我们研究的是,我们今后考察当代异化问题时,可以引为根据的那种概念系统。可以把本文所研究的对象比作一件工具,它值得我们花工夫磨砺。为了避免在分析中运用含混不清的术语而招致误会和错误,我们必须十分谨慎地运用这一工具。
一、异化和自我异化
要想把这一问题的关键搞清楚,应当先探讨下列问题。依我看,这些具体问题必须通过我们的研究加以解释与阐明。
(1)“异化”的定义。我们首先考证这个词的含义。当然这样的考证在马克思主义的行家看来是平淡无奇的;但由于当代文献中有关概念的混乱,这种考证就变得非常重要。马克思在其青年时代到成熟时期的所有著作中,总是把“异化”和“自我异化”这两个概念区别开来。当然这两个词指的都是一些互相联系着的社会关系,然而这两个词是有区别的。前者是指人与其产物的关系(生产活动这个词就广义而言,不仅包括物质产品,而且还包括精神生产和社会制度等);后者是指人与其他人的关系,以及与自己的关系。
应该说明的是,为什么要在这里讨论人和产物的关系,为什么又把这种关系称之为社会性的关系。
所谓“异化”指的是一种特定的关系,即建立在人及其活动产物之间的一种关系。这种关系的具体内容后面再讲。这里我要强调指出的是,按其结构而言,人和产物的关系是可与认识关系相比拟的一种关系,尽管其特性不一样。这种关系总是把人和“异化”所涉及的物连在一起。这是一种双重关系:人和人所创造的现实。异化就是相互对立的这二者的一种特定的分离。
然而根据马克思的观点,这种“分离”的承担者,即这种关系特定的主体,并不仅仅是人,也可能是这种关系的第二项——实在,即人的产物。有人强调人在异化关系中的地位,那是因为人一直出现在这种关系中,在这种关系中所发生的一切无不涉及人。
异化和自我异化的区别在于发生异化的东西:是人还是人的产物。我们讲的异化,就是指人的产物对于其创造者发生异化而言的;反之,我们说自我异化,则是指人对于社会,即对于别人或对其本身发生异化。异化指的是这种客观的关系,即人的劳动的产物,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变成了与自身相异的东西。在自我异化的情况下,则出现了一种主观的关系,即人对其“自我”发生异化;而这种异化则发生在人的感情、经历和态度之中,就是说,发生在人的主观反应中。即使说这些主观反应受到社会的制约,情况也不会改变。在这两种情况下,指的都是人和他所创造的现实之间的某种特定关系。
我们说人和现实之间的这种关系是社会性的,因为表现为异化关系中的一个不变项的“人”,按马克思所赋予的意义而言,是社会性的个体,也就是说他是社会的产物,而且在异化关系的情况下,在社会的范围内活动、在支配着社会的种种结构中活动。
现在我们就可以明确各个定义并进而加以阐述。
马克思著作中的“异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许多引文表明,在马克思各个时期的著作中(《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和《资本论》),“异化”都是指人与他的各种产物的关系,这种关系是:
第一,创造物、思想、制度等,是为了向社会提供某种需要并力求达到既定的目的。
第二,人类的各种不同的产物却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下发挥作用并受到各种支配社会条件的规律的制约,而这些规律的作用往往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产物功能的这种独立性,对其创造者所规定的目的而言,成了社会发展的独立的因素。
第三,因此,人的产物,在异化关系的范围内,转化为一种与人格格不入的力量,它和人的意志对立着,使人的计划化为乌有,威胁人的生存并统治着人。
对“异化”的这种理解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特别是由存在主义及其文艺广为传播的含义毫无共同之处。诚然,被异化了的人正如卡缪在其《局外人》、萨特在其《恶心》中所表现的那样,的确反映了当代生活中一种极重要的现象。但是把这种现象和一般的异化等同起来,从定义上给“异化”的意义加上主观的含义,即提出异化永远意味着“自我异化”,这是对“异化”这一现成词的滥用。某些自诩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作者居然也作过这样的发挥。这就在那些因阅读具有哲学倾向的文艺小说而接触到异化问题的读者的思想中造成了更大的混乱。这肯定是对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的一种曲解。在马克思看来(从他青年时代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起),“异化”首先是指一种客观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人的产物——包括宗教、意识形态、国家、商品等——对人而言发生了异化,即摆脱了人的控制,而成了与人相对立、相敌对和格格不入的独立力量。
这就是马克思当年所理解的“异化”的基本意义。
(2)现在尚须解释的是下列三个术语。这对理解马克思异化理论是很重要的,因为它们是人们翻译马克思著作时遇到困难的根源之一。马克思在德文中使用了三个意义相近的术语:Entfremduausserung(外化),Verausserung(外在化)。马克思是否把这些词完全作为同义词来使用,而忽略了这些术语在历史上所具有的语义区别呢?能否像某些人那样,干脆只谈一个异化-外化理论呢?
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至少牵涉马克思青年时代的著作时是这样。即使到了后来,在马克思把这两个术语并列并用逗号分开,从而原则上无区别地使用这两个术语时,人们也不能肯定马克思是把它们作为同义词来使用,还是他想借它们含义上的区别,来扩大这些词所表达的内容。
这些语义区别,在别的语言里,由于没有适当的对应词,只有通过描述才能表达出来。Entfremdung(异化)一词比较强调异己的意思,而Verausserung(外在化)一词同Entausserung(外化)一样,是和17世纪法律思想的传统相联系的,在德文中意思是“转让”、“出卖”,恰好和罗马传统上的“异化”一词在司法上的意义相一致。为了避免误会,有必要回顾一下马克思在原文中并没有使用过的一个词aliénation(异化),这个词是作为Entfremdung(异化)的对应词由法国存在主义使用的。存在主义,虽说对复兴异化理论有着不容置疑的功劳,但在这个概念上引起了莫大的混乱。第一,它把异化归结为自我异化,这样对这一问题就提出了主观解释,从而违背了马克思的传统的意思;诚然,存在主义考虑到了马克思的传统的意思,但却没有真正理解。第二,它按普通语义学派所主张的“词汇专用”原则,引入一堆概念模糊的词语;这些词语不仅仅构成概念的语义范围,而且也在歪曲着概念的语义范围。这样,aliénatiofremdung,而aliénation实际上相当于Verausserung(外在化)这个词。某些法国哲学家把Entausserung(外化)一词译为extranéation(这是M。依波利特造的新词)当然不对,还有的译为extériorisation(外在化)也是不对的,因为在黑格尔哲学的概念系统里,extériorisation有特定的意义。
我们指出语义方面的这些差别,不是为了支持当代异化理论中的这些差别,而是为了更好、更准确地理解马克思的原文。这些语义上的差别,在马克思青年时期的著作中起过重要作用,但是后来就失去了其理论上的含义,反而使问题变得不清楚了。
(3)在确定异化概念的时候,我们曾提到异化和社会发展自然演变的关系。我认为这个问题非常重要,而长期以来没有人提到,所以我想简要地给予论述。
如果根据上面的定义,异化是这样一种社会关系,这种社会关系实质上是由人类活动的产物在某种特定的社会制度下,依照一种控制人和支配人的独立运动而起作用时所构成的,那么,社会发展就是自发的。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往往要使用一些把自然力和社会势力拟人化的隐喻和术语。当我们说人类活动的产物或结果(市场上的商品、社会制度、意识形态、宗教、科学等)“发生作用”、对人“敌视”、“发生影响”的时候,我们并不是就这些词汇的直接的和通常的意义来讲的。只有人才能行动,只有人才能建立具有法律和社会机构的一定的社会制度,但是,法律和社会机构却令产物逃脱金钱的控制,使人在其活动中达不到既定的目的,使社会不能朝着人们期望的方向发展,甚至使它朝着同预期目的相反的方向发展。
人们会提出因果关系的问题:异化到底是社会发展的自发性的原因,还是结果?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类问题,通常纯属无聊之争。事实上,合乎情理的是要抓住社会发展进程的各个方面,并把业已取得的认识明确地表述出来。然而这些认识并不是排他性的,而是互为补充的。至于认识的对象,问题并不在于各种不同的现象,而是在于抓住同一现象时所采取的各种不同的方式。
我们这里就须谈及社会的进程了。各不相同的个人或整个社会都在这一进程中向着某种既定的目标接近,并为达到该目标而行动。但是他们活动的结果却并不符合他们的意向,甚至同他们试图获得的结果相反。人们生产一些理应满足其需要的东西,但是在资本主义市场上,这些东西却作为商品而起作用,而当生产过剩的危机爆发时,这些产品不仅不能满足消费者的需要,还要以失业、贫困等形式把人置于它们的重压之下。人发展科学的目的在于扩大对世界的认识,扩大控制世界的手段;但是在社会机制的既定条件下,这种知识,例如关于核能的知识,却成了威胁人类生存的一个自然因素。此外,人们还可以援引产生各种宗教压迫形式的意识形态、压迫人的官僚机器——国家等来进一步说明这个问题。在所有这些情况下,我们都面临着社会发展的自然演变和异化,即上面谈到的那种客观关系意义上的自然演变和异化。但是,我们的意思并不是说,这是一种时间的连续,是一种因果关系,比如异化乃是自然发展的原因,或是相反的情况。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些同时揭示出这两种现象的社会进程,因而人们可以从这两个角度去理解这些社会进程。在社会进程中自然地发展的东西构成一种特定的异化;反之,某种特定的异化也构成一种自然的发展。在社会进程中发生异化的东西,其异化并非发端于社会发展的自发性,反之亦然。理解了这两种现象的相互关系和相互补充性,就能够用新的眼光看待这两种现象,并且更好地领会这两种现象。总而言之,在马克思的观点中,异化指的不仅仅是那种被剥夺了一切的、不幸的、颓废的甚至是病态的个人。这里研究的是社会发展的方式问题。当然,要是有人对异化有不同的理解,我们当然不能禁止他,但可以肯定,他的看法与马克思主义的异化观是不相同的,而他也不是在马克思主义的意义上使用这些术语的。
(4)马克思主义的异化理论还使用了另一个术语,即Vergegenstandlig或obje(客观化、对象化)。马克思最先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曾就客观化和异化的关系清楚地阐述过他的观点。由于这个问题对理解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的一个方面,即异化的历史制约性有着决定性的意义,所以我们要在下面详细论述。
如果说外在化指的就是人的思想在人的实际活动或这些活动的客观结果的领域中的转化过程的心理表象,那么,客观化就是这同一现象的另一种表象,或者,是对人的有意识的活动,即基于一种有目的的考虑的活动的不同的感知,这些不同的感知恰恰是从一些客观的效果出发的(它们指的是一切客体,不仅是物,而且还包括诸如文艺作品等)。在马克思看来,客观化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是一个超越历史的现象,才是人类社会生活的一个不可缺少的因素。异化则与此完全不同。人类活动产物的异化,首先必须有客观化,没有它,那些产物便不会存在,而且这一点是不以社会经济构成的性质为转移的。但是还必须有另外一些条件,人类活动的产物才成为同人对立并控制人的独立力量。这些条件是受历史条件制约的,也就是说,它们在一定的历史时期产生,并在一定的历史时期消失。由此可见,同客观化相反,异化具有一种历史的特点,取决于一定的社会条件并随着这些条件的消失而消失。因而对马克思主义来说,异化并不像存在主义者和某些以马克思主义者自居的理论家所宣称的那样,它并不是人类本身所固有的,异化是一种受社会制约的现象。所以说,只要超越导致异化的社会条件,消灭异化就是可能的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在恰当地提出问题的条件下,社会主义就是一项反对异化的斗争纲领(我们可以回顾一下马克思曾把资本、雇佣劳动、国家等都看作种种异化形式)、一个消灭异化的社会生活纲领。
(5)现在有一个问题提到我们面前了:是什么东西将客观异化(异化)和主观异化(自我异化)的关系统一起来呢?
毫无疑问是两种不同的社会关系。如果人们用同一个词来表明客观异化和主观异化,那么就不免会出现差错,那是因为它们具有同一的因素,即这个众所周知的“异化”。
这两种异化涉及的事情是非常不同的。自我异化涉及的是:对自身、对别人、对社会变得陌生、异样了的人的感情、态度和经历;关于客观异化,人们使用的也是“异化”一词,但却是取其比喻的意思,因为实际涉及的是一种违背人的愿望和目的的自发的社会发展。当然最好是这两种社会关系各自都有其专用的以示区别的名词,那样,我们倒会在术语上避免许多误解。但是,术语的使用现在已是既成事实,为了使它们准确,我们必须揭示所用词的多义性,并且努力使它们在各种情况下都能保持一种含义。
从字面上看,客观异化和主观异化之间,应当有一种等同关系。其实不然,这两种异化之间存在着的不是等同关系,而是因果关系。主观异化,是在客观异化的基础上产生的,并且正是在这个唯一的基础上,自我异化才因袭地变为可理解的。展望主观异化的客观异化的未来发展,有必要指出,当代社会学中异化问题重大的理论弱点主要在于不了解这种关系,因而主观异化问题的研究根本无视这种关系的存在(社会学的研究工作原则上限于主观异化的范围之内)。
这个问题和异化的历史制约性问题是紧密相连的。如果异化不是人类存在的一个永久因素(一个重视经验的研究者不可能无保留地接受这个形而上学的假设),那就应当设法了解人对于社会、对于他自己来说,他的自我异化是从何而来的。这个问题的提出同以下所说的情况是同样有根据的,即被一个共同的词所指的“自我异化”的这些现象并不经常自己表现出来,而是在一定时期、一定条件下才有集中的表现,或者,即使在同一时期中,也只是在一定的社会环境里而且只是在这些环境里,才表现得更为强烈。为什么呢?如果不提出这些问题,不去回答它们,那么在这方面的任何探讨,都将是不充分的,甚至按照科学性标准衡量往往是会归于失败的。这样,到此业已说明了的两种类型的异化之间的关系就清楚地表现出来了。
个人和整个社会集团(比如青年、被压迫的少数民族等)对现存的社会关系的异化(还应考虑到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一般发生在这些个人和集团觉得现存的社会是不能令人满意的时候,然而不能令人满意的(广义的)社会关系,一般是这些关系自然发展的结果,即客观异化的结果。这里,客观异化总是首要的,正是通过它,才开始了变化的进程,这个变化进程,在某个时候,必然导致各种形式的主观异化。了解这种实际存在的关系,比寻找“异化”一词的共同基础更为重要。为了寻求反异化行动的可能性,这样理解是至关重要的。
(6)我们可以大胆地肯定,马克思之所以研究异化问题,其主要目的是寻求如何超越异化——消灭异化。的确,马克思主义的目的决不仅仅是诊断社会弊病,而是为了治疗和预防社会弊病。在这样的基础上,未来社会——共产主义社会结构的总前提才能描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