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发生了两件事。第一,苏联出卖了他们。你知道,虽然工党尖锐地谴责斯大林以及他的全部活动和错误,但他们的目标并未改变。社会主义出了问题仍然是社会主义,腐败玷污了的工人国家仍然是工人国家。列宁拯救了革命,布哈林本来是个诚实的共产党员,斯大林和贝利亚是怪兽,可是左派人士仍然满怀希望地看待社会主义国家,甚至在以色列也同样。如果苏联变质了,那么南斯拉夫还不错。如果南斯拉夫也不再是社会主义国家了,那么还有越南,还有古巴、尼加拉瓜。第二,你知道,到目前为止,社会主义的首要目标,且莫说实现社会正义,就连实现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这一目标,还没有哪个社会主义的政府是成功的。社会主义经济学还没有出来。资本主义是邪恶的,它实行压迫,实行剥削,它使文化事业商业化和庸俗化,贬损了道德价值,可是资本主义有更多的自由,更大的多样化和更广泛的自我表现。我不相信今天在苏联还有真正信奉马克思主义的人——几乎没有,有也极少极少。在英国、在法国都是这样,在许多拉丁美洲国家也是这样,而在东欧这个社会主义的故乡怎么样呢?我看有些社会主义的信念已经崩溃了。整个世界在向右转。我真不希望这样。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
贾:您觉得戈尔巴乔夫和佩雷斯特拉卡(Perestroika)怎么样?
伯:我对戈尔巴乔夫没有特别研究,我祝愿他一切顺利。我去苏联时跟一些支持佩雷斯特拉卡的人谈过话,他们多数人怀疑改革能够成功。存在着很多问题,有待解决。
贾:有些什么问题?
伯:主要是官僚政治和经济问题。在斯大林统治时期经济生活的衰退非常严重。工人缺乏良好的培训,没有创造性,没有活力和适当的竞争。在技术上他们远远落后于西方。农民仍然处在原始状态。知识分子兴奋不已,充满希望,在道德上有吸引力,有批判精神。但是,大量的官僚担心失去自己的权力。在俄国总是存在着僵化的、反动的、缺乏效率的官僚队伍,还有强大的军队和秘密警察。可是,戈尔巴乔夫最首要最重大的任务是挽救经济——确实非常、非常、非常困难。甚至布莱希特这个昔日的斯大林分子也说过:“先要填饱肚子,然后才能讲道德。”当然,他是为了捍卫斯大林主义。可是,在斯大林的统治下,经济也罢,道德也罢,都崩溃了,饥饿加上虐杀。戈尔巴乔夫面临一大堆问题,但愿他顺利。
贾:苏联的知识分子满怀希望吗?
伯:我碰见的知识分子一般都是些烈性子的,敏感、正派、可爱、有才华。有些人满怀希望,有些人悲观失望。有些年轻人我觉得很有批判精神。
……
贾:在西方,且不说作为一种政权的共产主义的失败,作为一种哲学思想的马克思主义我看也崩溃了,对吗?
伯:不对。我认为,在马克思主义那里,你可能找到属于人类思想的共同财富的东西。比如,马克思最先预言大企业的兴起,马克思发现科学技术对一般文化的影响,马克思揭示了资本的根源。他强调阶级斗争,其实阶级斗争不是普遍现象,不像他说的那么重要和那么广泛。如今在英国、法国或美国,不管社会局势多么紧张和不公正,也没有公开的尖锐的阶级斗争。也许在尼加拉瓜有那样的阶级斗争。狂热的马克思主义会造成噩梦。
贾:就因为这样,您才说马克思活像“古代担负起上天使命的先知”?
伯:我这样说过吗?不对,这样说太夸张了。人们这样说可能仅仅是因为马克思的胡子活像多雷版《圣经》中的犹太人先知。
贾:看来马克思深受犹太教和基督教思想的影响。
伯:这很可能。在那些年月谁不受影响?大家都读《圣经》嘛。
贾:您认为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哪些是真正的新的东西?
伯:正如我说过的,他认为,科技的变化对文化起主导作用,这是新观点。圣西门也说过这种话,但很少人读圣西门的书。我的意思是,艺术和文化受技术变化的影响,这是马克思的观点。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没有死亡……其次,谁也没像马克思那样预言过大企业的兴起。还有,思想隐藏着利益,虽然不像马克思设想的那么肯定,而确实有时候是这样的。对于各种观点、社会运动、人们的所作所为,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应该考虑它们对谁有利,谁获益最多。这些并非愚蠢的问题。
贾:马克思主义在第三世界国家似乎还有生命力。
伯:当然有生命力。凡是存在着压迫和贫困的地方,如果有人说,你的老板,不管有意无意,总是心术不正的;或者说,你做这做那,就一定能胜利,历史和前途都在你们一边,那总会有人相信的。如果有人预言,被压迫阶级必然会取得胜利,因为在他们的事业中有伟大的人物为他们战斗,那一定会引起被压迫阶级的共鸣。马克思给了他们不可磨灭的希望:“别害怕,组织起来,胜利将属于你们。”基督教徒幻想到来世才能实现的美梦,马克思说在现世就能做到。
贾:我认为共产主义没有更多存在的理由。
伯:不能这么看。在世界上共产主义还有很多拥护者,在拉丁美洲有,在亚洲也有。可是,从历史上说,一种巨大的混乱状态,或者说一种突变发生了,对此还没有人充分地描述。
(杨祯钦译)
[1]选自《反潮流:观念史论文集》,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
[2]这个词的字面含义是“带连字符的群体”,如Italian-Ameri(意大利裔美国人)、German-Ameri(德裔美国人)等。——译注
[3]海涅当然认为自己属于犹太人群体,其程度甚至超过了波尔纳,至少在他受洗成为基督教徒之前。不过即使在这之后,在他对古老的犹太宗教,尤其是《旧约》的冷嘲热讽和感情依恋这两种情绪交替出现时,他也绝对没有像当时另一些改宗者,如斯塔尔或门德尔松的女儿及其兄弟那样,明确地让自己在精神上同它一刀两断。
[4]选自《伯林谈话录》,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