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资产阶级纪念物的令人哀怜之处在于,它们在物质上的强度和坚固性实际上毫无价值,无足轻重,它们像衰弱的芦苇那样被它们所纪念的资本主义发展的力量摧毁。甚至最漂亮的最打动人的资产阶级建筑物和公共工程也是一次性的,是针对快速的贬值损失被资本化的,其设计注定要过时,在其社会功能方面更接近于帐篷和野营地而不是更接近于“埃及的金字塔,罗马水道,哥特式教堂”。
假如我们深入到我们的资产阶级成员造就的这种暗淡景象的背后,看看他们的真实做法,我们就会看到,只要有利可图,这些体面的公民就会拆除整个世界。即便当他们用幻想出来的无产阶级的贪婪和报复来恐吓大家时,他们自己也还在通过不知疲倦的交易和发展,使大量的人、物、金钱在地球上到处横冲直撞,侵蚀和破坏每一个人的生活基础。他们的秘密——一种甚至试图不让自己知道的秘密——是,在外表的背后,他们实质上是历史上最具破坏性的统治阶级。晚近的一代人会用“虚无主义”予以命名的那些无法无天、无法衡量、爆炸性的冲动——尼采和他的追随者会将那种冲动归因于如上帝之死的那种宇宙性创伤——被马克思放到了市场经济的表面上看来平常乏味的日常运作之中。他揭示了现代资产阶级是一些技艺高超的虚无主义者,其程度远远超出了现代知识分子的想象能力。这些资产阶级已经使自己的创造性异化了,因为他们无法忍受去考察他们的创造性所开辟的道德的、社会的和心理的深渊。
马克思的一些最生动最打动人心的形象化描述,意在迫使我们去面对这种深渊。例如“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现在像一个巫师那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符咒呼唤出来的魔鬼了”。这种形象可以使人想起据认为已被现代资产阶级埋葬了的那个黑暗中世纪的精灵。资产阶级成员的面貌是摆事实讲道理,而不讲魔法;他们是启蒙时代的产儿,而不是黑暗时代的产儿。马克思把资产阶级描述为巫师——还说他们的事业“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了大量的人口”,至于“共产主义的幽灵”就不必提了——其目的都是要指出被资产阶级所否认的底蕴。马克思的隐喻,无论是在这儿还是在别处,都突出了对现代世界的一种惊奇感:它的生气勃勃的力量令人炫目,势不可挡,超出了资产阶级能够想象的一切,更不必提能够计算或计划的东西了。但马克思的形象化描述也表达出了任何真正的惊奇感都必然伴随的东西:一种恐惧感。因为这个令人惊叹的不可思议的世界同时也是恶魔似的令人恐惧的,疯狂得不受控制的,前进时盲目地进行着威胁和破坏。资产阶级的成员压制了对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的惊奇和恐惧:这些占有者不想知道自己在何等深的程度上受到了控制。他们仅仅在个人和公众遭到毁灭时才去学习——也就是说,仅仅在太晚的时候才去学习。
马克思笔下的资产阶级巫师,其前身显然就是歌德笔下的浮士德,但也带有马克思那一代人心目中挥之不去的另一个文学人物的影子:雪莱夫人[5]笔下的弗兰肯施泰因。这些神话人物力图用科学和合理性来扩展人的力量,却使得恶魔似的力量非理性地爆发出来,超出了人的控制,并带有令人恐怖的后果。在歌德的《浮士德》的第二部中,最后使得浮士德成为过时人物的那个技艺高超的魔鬼,就是整个现代的社会体系。马克思笔下的资产阶级就在那种悲剧的轨道内运行。他将资产阶级的地狱放到一个世界性的背景之中,说明了,在成百万的工厂、银行和交易所中,黑暗的力量是怎样在光天化日之下起作用的,甚至最有力量的资产阶级也无法加以控制的不断的市场冲动是怎样驱动各种社会力量走向可怕的方向的。马克思的图景让人们对这种深渊如临其境。
这样,在《共产党宣言》的第一部分中,马克思从两个对立的方面展开了论述,这两个方面将塑造和激发未来一个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化:一方面是永不满足的欲望和冲动、不断的革命、无限的发展、一切生活领域中不断的创造和更新;另一方面则是虚无主义、永不满足的破坏、生活的碎裂和吞没、黑暗的中心、恐怖。马克思表明了,资产阶级经济的内驱力和压力是怎样把这两类人的可能性注入到每一个现代人的生活之中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现代主义者将创造出大量宇宙性的有启示意义的图景,即关于最灿烂的快乐和最阴郁的绝望的图景。许多最有创造性的现代主义艺术家将同时着迷于这两者,并不由自主地在这两极之间不停地来回摆动;它们的内在活力将再生和表达这种现代资本主义运动和生存的内部节奏。马克思使我们进入了这种生活过程的深处,于是我们感到自己有了一种放大了我们整个存在的生气勃勃的能量——同时被那些时时威胁要毁灭我们的震惊与大笑所抓住。接着,他借助于其语言和思想的力量,试图**我们去相信他的图景,让我们跟随他走向前面的**。
资产阶级巫师的学徒,即革命的无产阶级成员,必然要从浮士德—弗兰肯施泰因式的资产阶级那里夺取对于现代生产力的控制权,完成这项任务后,他们将把这些不稳定的、爆炸性的社会力量转变为所有人的美与快乐的源泉,并将现代性的悲剧史带到幸福的终点。无论这一结局是否真的会到来,《共产党宣言》的想象力、它对于现代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各种光明的和可怕的可能性的表述和把握都是非凡的。《共产党宣言》除了具有其他种种特性之外,还是第一件伟大的现代主义艺术品。
但即便我们将《共产党宣言》尊为现代主义的一个典范,我们也还必须记住,典范不仅典型地表现了真理和力量,而且也典型地表现了内在的张力和紧张。于是,我们在《共产党宣言》及其杰出的继承者那里发现,与创造者的意图相反,并且很可能出乎创造者的意料之外,解决问题与革命的设想产生了它自身的内在批判,新的矛盾挤入了这种设想所编织的面纱之中。即便我们让自己随着马克思的辩证之流漂流,我们也感到,自己迷失于各种未探明的不确定的不安定的潮流之中。我们陷入了一系列马克思的意图与他的洞见、他的所欲与他的所见之间的激烈冲突之中。
以马克思的危机理论为例:“周期性重复的危机,愈来愈危及到了整个资产阶级社会的生存。”在这些重复出现的危机中,“不仅有很大一部分制成的产品,而且有很大一部分已经造成的生产力,被一再地毁灭掉”。马克思似乎相信,这些危机将日益削弱资本主义,直至最后将它灭亡。然而,马克思自己对资产阶级社会的设想和分析又表明了,这种社会如何能够在危机和灾难之中繁荣兴旺:“一方面不得不消灭大量生产力,另一方面夺取新的市场,更加彻底地利用旧的市场。”危机能够消灭那些根据市场的定义被认为是相对弱小和无效率的个人和公司;能够为新的投资和再发展开辟空间;能够迫使资产阶级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彻底更加灵巧地进行创新、扩张和结合:从而危机可以出人预料地成为使得资本主义既有强度又有弹性的源泉。诚然,正如马克思所说,这些适应办法仅仅“为规模更大破坏性更强的危机”铺平了道路。但是,假定资产阶级有能力在破坏和动乱中有利可图,那么便不存在明显的理由来说明,为什么这些危机不能无限地螺旋上升,一方面毁灭个人、家庭、公司、城镇,另一方面却仍然完整无损地保持着资产阶级社会的生活和力量的结构。
其次我们可以考虑马克思对革命社会的设想。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社会的基础将由资产阶级自身奠定。“资产阶级无意中促成的工业进步,使工人们通过合作而达到的联合代替了他们由于竞争而造成的孤立。”现代工业中庞大的生产单位会将大量的工人聚拢在一起,会迫使他们在工作中相互依赖和合作——现代的劳动分工时时要求大范围的复杂合作——从而会让他们学会从集体出发来考虑问题并进行活动。资本主义生产无意中造成的联结工人们的集体纽带,将产生战斗的政治组织与联合,它们将反对并且最终推翻私有的原子性的资本主义社会关系构架。这是马克思所相信的。
然而,要是马克思对于现代性的全部设想是正确的,那么为什么资本主义工业所产生的社会形式应当比资本主义的其他任何产物都要更加坚实呢?这些集体最终难道就不会像这儿的其他一切事物一样,仅仅是暂时的、临时的、过渡性的?马克思在1856年提到,产业工人是“新型的人……同机器本身一样也是现代的产物”。但如果事情确实如此,那么他们的团结一致无论在任何给定的时刻多么令人印象深刻,最终也会像他们操纵的机器或他们制造出来的产品一样,是短暂的。工人们也许每隔一天都坚持在装配线或纠察线上,却在第二天就发现自己分散在不同的集体中,处于不同的状况,从事不同的产品生产,具有不同的需要和利益。资本主义的各种抽象形式似乎再一次继续存在着——资本、雇佣劳动、商品、剥削、剩余价值——而它们所含有的人的内容被抛入了永恒的流动之中。在如此松散和多变的土壤中,怎么能够生长出持久的人类纽带呢?
即便工人们确实建立起了一个成功的共产主义运动,即便这个运动产生了一场成功的革命,但身处现代生活大潮之中的工人们又将怎样设法去建立一个坚实的共产主义社会呢?什么东西可以防止融化了资本主义的各种社会力量不再进而融化共产主义呢?假如一切新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那么团结一致、友爱和相互帮助又如何能够保持下去呢?一个共产党政府可以试图通过一些基本的强行限制,不仅对经济活动和企业进行限制(每一个社会主义政府,还有每一个资本主义福利国家,都是这样做的),而且对个人的、文化的和政治的言说进行限制,来阻挡洪水。但如果这样的政策成功了,那不就违背了马克思主义关于每一个人和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目标了吗?马克思期望共产主义能够完成现代性,但共产主义如何能够在现代世界中巩固自己而又不压制它承诺要予以解放的那些现代活力呢?另一方面,假如它放任这些活力让其自由发挥,那么大众活力的自发流动就不会扫除新的社会形态本身吗?
于是,仅仅仔细地阅读《共产党宣言》并且认真地考虑它对现代性的设想,我们便对马克思的答案产生了一些严肃的问题。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所见的近在眼前的那种实现,即便真能到来,也许还很遥远;我们可以看到,即便它真的到来了,它也可能仅仅是一个转瞬即逝的、过渡性的插曲,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刚刚为我们所触及,就被将它带来的那股永远变化和进步的潮流卷走了,让我们无穷无尽地无助地随波逐流。我们还可以看到,共产主义为了保住自己,会怎样压制使自己得以产生的那种积极的、生气勃勃的发展性力量,会怎样违背许多使自己值得让人们去为之奋斗的希望,会怎样以一种新的名义再生资产阶级社会的不平等和矛盾。于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能够看到,马克思关于现代性的辩证法正在重新展现它所描述的那个社会的命运,正在产生使自己烟消云散的活力和观念。
既然我们看到了现实中马克思的“融化”图景,我就想运用它来阐明《共产党宣言》中一些最有力的关于现代生活的形象。在下面的一段话中,马克思试图表明,资本主义是如何改变人们相互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与自身的关系的。虽然在马克思的句法中,“资产阶级”——在它到处引起巨大变化的经济活动中——是主体,而每个阶级中的现代男男女女都是客体,因为一切都改变了:“资产阶级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其‘天然长官’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灵光……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马克思在这段话中描述了一种基本的对立,一方是公开的或**的东西,另一方则是隐藏的、掩盖的、披上了外衣的东西。这种在东方和西方的思想中都一再出现的对立,到处都象征着“真实”世界和虚幻世界的一种区分。按古代和中世纪的大部分思辨,整个感觉经验的世界看来都是虚幻的——例如印度人所说的“‘幻’的面纱”,而真实的世界则据认为只有通过肉体、空间和时间的超越才能达到。在某些传统中,实在是通过宗教和哲学的沉思才达到的;在另一些传统中,实在要到死后的来世中才能达到——例如使徒保罗说,“因为现在我们看事物都是隔着一层,看不清,但那时却是面对面地看”。
始于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运动时期的现代转变,认为这两个世界都存在于地球之上和时间空间之中,都充满了人类。现在,那个虚假的世界被视为一种历史的过去,一个我们已经失去(或正在失去)的世界,而那个真实的世界则存在于此时此地我们所在的物质的和社会的世界中。这时一种新的象征出现了。衣服成了陈旧的、虚幻的生活方式的象征;**被用来标志新发现的和新体验到的真相;于是脱衣服的行为成了一种精神解放和走向真实的行为。现代的色情诗歌阐明了这个主题,正如现代的情人嘲弄性地体验到了它;现代的悲剧揭示了它的令人敬畏和恐惧的深度。马克思在悲剧的传统中思考和工作。对他来说,外衣被撕掉了,面纱被撕下了,这个剥离的过程是猛烈的和野蛮的;然而,在某种程度上,现代历史的悲剧运动应当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裸的可怜人,不论你们在哪儿
遭受到这种无情的暴风雨敲打,
凭你们光光的脑袋、空空的肚皮,
凭你们穿洞、开窗的褴褛,将怎样
抵御这样的天气啊?啊,我过去
对这点太不关心了!治一治,豪华;
袒胸去体验穷苦人怎样感受吧,
好叫你给他们抖下多余的东西,
表明天道还有点公平。
只是到了现在,李尔王才适合于成为他要求成为的人物:“彻头彻尾的国王。”他的悲剧在于,拯救了他的人性的大灾难却毁灭了他的政治生命:使得他真正够格成为一个国王的经验却使得他不可能再成为国王。他的胜利在于成就了自己从未梦想到要去成就的某种东西,即一个人。在这儿一种可指望的辩证法照亮了悲剧性的阴暗面和丑陋面。李尔王孤独地处在寒冷的风雨之中,开阔了视野和增加了勇气,从自己的孤独中摆脱出来,向自己的同伴伸出相互温暖的手。莎士比亚是要告诉我们,“本来面目的人”的令人痛苦的**裸的现实,乃是必须作出适应性调整的起点,是真实的社会能够在此之上成长的唯一基础。
这一时期反对革命的思考同样表现出一种狭隘的平面化的视角。例如伯克对法国大革命的论述:“但现在一切都将改变。所有那些令人愉快的幻想,那些使权力变得温雅、使服从变得自由、使各种不同的生活色彩和谐一致的幻想……都将被这种新的征服性的理性之光帝国所消融。一切生活的遮羞布都将被粗暴地撕碎。一切外加的观念,那些为内心所拥有、为理智所批准、对于遮盖我们的软弱颤抖的本性的缺陷并在我们自己的评价中提升其尊严是必要的观念,都将作为一种可笑的、荒谬的和旧式的东西被破除。”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的哲学家们将**想象为田园诗般的东西,以为它为一切人开创了美与幸福的新前景;而对伯克来说,**却是一种反田园诗性质的东西,是一场十足的灾难,是陷落到一种将毁灭一切人与物的空无之中。伯克无法想象,现代人还有可能像李尔王那样,从他们彼此易受伤害的冷漠中学到某种东西。他们的唯一希望在于谎言:在于他们能够制造虚构的足够厚实的遮羞布,来压制他们对真实自我的可怕知识。
马克思在资产阶级革命和反动的余波中写作,期待着一个新的浪潮,对于他来说,**与揭示的象征回到了两个世纪前莎士比亚赋予它们的辩证底蕴。资产阶级革命撕掉了“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的面纱,使得**裸的权力和剥削、残酷和苦难像开放的创伤暴露了出来;与此同时,资产阶级革命也揭示并且暴露了新的选择和希望。一切时代的普通人都无穷尽地献身于他们的“天然的长官”并由此遭到摧残,而受过“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洗礼的现代人则与他们不同,无须服从于会摧残他们的主人,他们不仅没有被寒冷冻得麻木反而为其所激发。由于他们知道如何独立地思考,也知道如何顾及自己并为自己着想,他们就会要求清楚地说明,他们的老板和统治者为他们做了什么以及对他们做了什么,并且时刻准备着在自己没有得到真正的回报时进行抵抗和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