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自徐有贞被除,转眼到了天顺二年。皇太子长得已比万贞儿略高,宽肩,眼大明亮,长睫毛,垂耳。学业亦颇有成就,经史子集之余,师傅们已不时以各朝历代实例,指点考问治国得失。
此时之内阁成员为李贤、彭时、吕原三人,以李贤为首辅。李贤通达有城府,处事果断。彭时状元出身,由英宗亲自推举入阁。他擅谋划,英宗同李贤商议大事,李贤大多会征询彭时意见,二人有时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久而久之,李贤却很佩服彭时坦诚直率,知无不言。吕原进士出身,身体单薄,但行事清廉端正,不求私利,且与世无争。李贤见内阁中徐有贞等已去,彭时、吕原加入,铲除石、曹时机出现,便开始私下向英宗进言。
这日,英宗在文华殿对李贤提起石、曹等人自恃迎驾有功,所求无度之事,李贤趁机说:“只要圣心独断,便可阻止他等。”
“朕并非未有独断,如上月石亨为其侄儿请功,前日曹吉祥求赐河北曹丹县良田等,朕皆未答应。每次朕有应承他等之请求时,他等自然喜形于色;但朕若不从,他等便是当朕之面,怫然见色。”英宗面色有些无奈。
李贤心知英宗对石、曹之势尚忌讳几分,便说:“若他等之请求不符情理,陛下可从容对其晓之以大义。”
英宗诚恳地相请道:“倘若他等今后再来向朕为他人谋取不当之职,先生亦应出面阻止。”
李贤心知,若由他出面阻止,自己地位反而不保,便说:“若臣频频出面阻止,他等必同臣结怨,于事无补。此事唯有陛下独断,令他等心知,凡不合情理之事,无论谁来请托,陛下皆不允许,此等求官求封或将渐渐被革除。”
“也是。”英宗点了点头。
这日,英宗见天气晴好,一时有兴致登高,便命近身太监裴当、恭顺伯吴瑾、抚宁伯朱永等大臣陪同,登上华贵高耸的“祥凤楼”。众人凭栏眺望北京城,并不断评论四周建筑。只见远处一座极之宏侈的大宅,在京城西南处一片青砖灰瓦房中格外显眼,英宗遥指那所宅邸问道:“何人居于此?”
抚宁伯朱永连忙稽首回道:“臣不知。”
其他人也纷纷佯作不知,唯有恭顺伯吴瑾说:“此为皇家王府也。”
“非王府也。”英宗摇头。
吴瑾貌似困惑地说道:“若非王府,怎敢建得如此辉煌?”
“你有听到他们所说的吧?”自祥凤楼下来,只有裴当一人在侧时,英宗说,“自古天尊地卑,君臣有别,无相僭越。而石亨在京城所建居所超越皇族,已是无法无天;而更令朕感慨的是,国家重臣明知那居所是石亨所建,竟个个佯作不知。”
裴当坦言道:“朝中之人,即使贵为皇亲国戚,王侯将相,如今皆怕得罪石家。”
英宗自忖,不除石亨,夜夜便不得安枕而眠,于是便不再对石、曹辈言听计从。
天顺二年元月初二,六科十三道弹劾兵部尚书陈汝言受贿、冒功等罪。陈汝言是于谦被杀后,由石亨推荐继任之亲信。英宗命廷臣会审,陈被定罪。英宗下令抄陈汝言家,将其藏于家中的赃物陈列于宫中,命朝臣观看。英宗亲临,眼见这些奇珍异宝,心中未免感慨万端,当堂对一众朝臣说:“朕负荷天下之重,你等若不信可问裴当,朕每日五鼓二点便起,斋洁拜天之后,即开始阅读奏章,再往奉先殿向列祖列宗行礼。之后往早朝,朝后退文华殿,见有关大臣。午间进膳后再读奏章,有闲暇便处理内廷事,至夜方休。平日朕饮食随意,从不挑拣,衣服亦简朴,常着布衣亦不以为意。朕为何如此?社稷苍生矣!”英宗接着望着石亨,“陈汝言前任于谦,受知于景泰朝,任兵部尚书多年,死后竟是家无余财,陈汝言刚继任多久,便已贪赃如此,岂不是太过分了些?”
石亨被英宗说得满脸愧色,无可辩解。陈汝言被罢免,李贤借势推荐左都御史马昂继任。
陈汝言被革,李贤正在庆幸剪除迎驾群党有所进展,但仅过数日,英宗私下的一席话又使他有了新的担忧。
二月十五,英宗循例主持南郊天坛祭祀。回宫后,先往仁寿宫谒见太后,之后去奉天殿接受文武百官行贺礼。礼毕,英宗单独将李贤召入文华殿说话:“太后大兄孙继宗率子弟家丁参与夺门迎驾,朕皆有封赏。迎驾之后,由继宗执掌京城军务。近来,朕身边又有人为继宗之弟绍宗求官,说是此举将使太后喜悦。其实他们不知,当初朕封赐太后家人时,向太后请求多次,太后方允。而且事后太后多日为此郁郁不乐。一日,太后还说,他们有何功于国家,受此等官爵封赏?世事物盛必衰,将来一旦有获罪之时,我不会出面保他们。太后之意甚是清楚,若这次知道有人又在为其弟绍宗谋请官职,必将大怒。”
文华殿中一片寂静,李贤问道:“此事足见太后盛德。大明祖制,外戚不得参与朝政。现在继宗执掌京城军务,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太后正是为此不快,当初那些内廷近侍皆言京城军务,关乎重大,非皇舅掌持不可,至今太后正为当初听从那些内侍之言而后悔。”
李贤语带安慰地说道:“幸好继宗为人敦厚,行事谨慎,不过到此为止,下不为例。”
停了一会,英宗心怀感激地问道:“朕居于南宫多年,危难犹疑之际实依赖太后忧勤保护,太后对朕莫大恩德,无以为报。朕欲效仿前代,尊太后徽号,你看如何?”
李贤平素也敬重孙太后,听到后顿首赞道:“陛下此举,孝莫大焉!”
“请先生代拟徽号来。”
李贤秉笔凝神,思索一番,郑重写下“圣烈慈寿”四字。
此四字颇符英宗心意,他立即宣裴当进来,要他知会司礼监太监牛玉,连同礼部筹备庆贺大礼,为母亲上“圣烈慈寿”徽号,并昭示天下。牛玉领命走后,英宗又说:“太子在文华殿读书,望先生时常照管。”
“太子殿下聪颖勤勉,读书音响洪亮,侍臣瞻仰,无不欣悦。”
“哦?”英宗微微点头,以手轻捋胡须问道,“现读何书?”
“《四书》、经史,而后讲读。其中又以《大学》《尚书》为先。”
英宗说道:“《书经》有难读之处,当年朕读至《禹贡》《盘庚》及《周诰》诸篇,甚费心力。”
李贤回应道:“读《书经》之法,应先读易者,如《二典》《三谟》《太甲》《伊训》《说命》诸篇,明白易晓,可先诵读。”
英宗颔首微笑道:“然而写字亦须用心。朕当初习字时,侍书者不曾指导笔法,以致朕任意去写,待写毕,令其看视,又不校正,从此朕写字不佳。”
李贤郑重其事地说道:“臣以为写字倒不必苛求,但要以工整、清楚为好。”
接着英宗又问李贤,为太子安排之二十名讲读官各自名字、官职。李贤为他逐一列举。英宗对每人学识才干一一评论。之后,英宗沉默了一阵,轻轻嗽喉,目光漂移,忽然说道:“有人传太子有口吃病,倘若将来朝廷之上讷讷不能言,如何处理朝政?番夷来拜,言不成句,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