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
“太后毕生守护你太子之位,她之离去,恐怕你母亲将有易储举动。此后殿下须加倍谨言慎行,用心笼络教书师傅,他们皆为朝廷重臣,同你有师生之谊,他等与你母亲及弟弟一系并无渊源,若见泽即位,对他等并无益处。更换储君,乃国本大事,即便皇上有此心,也需得到朝臣重臣认同方可,你看当初景泰为了改立见济为太子,同兴安一道费了多大心机。你要用心记住,凡有皇位更迭之时,内外朝臣,永远希望同自己有渊源者即位,即便是如李贤般良臣,亦不能免。”
“记住了,我对李贤极之尊敬,他教我也很是用心。”太子听得连连点头。
二人继续悄言细语好一阵方才安歇。太后大丧,万贞儿同太子暂时分房而卧,但万贞儿仍是先安顿太子躺下,为他轻轻抚背,待他安睡后方才悄悄离去。
孙太后崩逝,英宗极感悲怆,上尊为“孝恭懿宪慈仁庄烈齐天配圣章皇后”,择日同父亲宣宗合葬于天寿山景陵,附太庙。
皇太子娶太子妃之事,反倒因太后崩逝而拖了下来,因三名秀女需由她先过目,定下其中一人为正太子妃,再行迎娶。既然她生前未曾有机会过目,谁为正太子妃便无人敢擅自定夺。英宗原本对太子迎娶太子妃一事便未以为然,皇太子对此更无兴致,礼部大臣们知英宗丧母,心中悲切,也不敢去打扰,此事便暂被搁置。
孙太后在后宫地位崇高,一时后宫一众人沉浸于悲痛之中,唯太子之母周贵妃心中暗自庆幸。她心知太后生前偏向英宗皇后钱氏,对己不多欢心,且在一众孙儿中最宠爱长孙见深。此前,周贵妃多次劝说英宗易储,英宗虽不反对,但惮于母亲,尚未决断下谕。此次太后崩逝,便如同太子靠山倒了,改立见泽为皇太子之事该是水到渠成。
周氏来自北京昌平文宁里柳林村,出身低微,祖父周福山生有周广、周能二子。周能生有二女、二子,次女便是周贵妃。周贵妃有周寿、周彧两位弟弟。周贵妃有姿色,但小家气质,好计较,心胸狭窄。她十岁那年,少年英宗郊猎时追逐野兔,闯入周家,家人见有大兵,慌忙逃避,但少女周氏见来者金冠绣袍,少年翩翩,便执意不躲,倚门坦然面对英宗。英宗称奇,且见她秋波流慧,少女娇媚,便将她带回宫中。至正统十一年,周妃为英宗诞下重庆公主,次年,生朱见深。周妃父亲周能,被封为锦衣卫千户,弟弟周寿、周彧也被授以官职。周妃自恃有为皇上生子,皇后钱氏未曾为英宗生育,便不时在宫中排挤钱皇后,幸有孙太后为钱皇后做主。到夺门之变后,英宗复位,因在被囚南宫时,周氏为他诞下他最为喜爱的朱见泽,周贵妃一心想取代钱氏皇后位,她同英宗身边近侍蒋冕等勾连,试图以钱皇后无出,单眼盲,腿跛,难于承担大明皇后之责为名,游说英宗命钱皇后自行退位,英宗知悉后痛责蒋冕。英宗对钱皇后心存怜悯,钱氏颇贤,土木堡之变后,也先称明廷可以财宝赎回英宗,钱皇后率先将自己全部金银首饰献出,之后日夜跪在佛堂为英宗祈祷,体力不支时便倒在地上,时日长久,下肢致残。钱皇后每想起夫君塞外风寒,便哭泣不停,日久致使一目盲。
周贵妃同长子见深疏远由来已久,见深早在襁褓之中,便同宫女万贞儿亲近,那时周贵妃已有不悦,加之太后宠爱,每日皆派遣万贞儿前来将儿子抱走。周贵妃不免将对太后怨气,释在儿子身上。见深两岁多时,周贵妃随英宗被囚南宫,便再无机会同儿子相聚。生育不如养育,人无相聚便有生疏,久不相见便生隔阂,即使亲生母子亦然。周贵妃在被囚南宫时诞下朱见泽,这个孩子同之前在紫禁城中诞下的重庆公主和朱见深不同,南宫既无人侍候,也无锦衣玉食,自见泽诞生那日起,那皆是周贵妃日日夜夜辛劳,一点一滴缩衣节食亲自养育。这使周贵妃对这位幼子充满感情。再加见泽聪颖过人,又深得英宗喜爱,使周贵妃心中对见泽期望甚高。到后来同长子见深重逢时,见深已然十岁,生疏之感,挥之不去。
还有一层原因,使得周贵妃易储之心颇为强烈。因为与幼子见泽情感深厚,周贵妃盼望这位皇子能在身边相伴,永不分离。而若想如此,便唯有由见泽继承皇位不可。因按大明祖制,除太子一人留京之外,其他皇子一概被封为各地藩王,长到少年时便要离京就藩。更为严苛的是,见泽一旦就藩,便不得随意离开封地。换言之,皇帝众多皇子之中,唯有太子一人,可留在皇宫中,同生身母亲终生相聚,其他一旦就藩,便再难于同父母、兄弟姐妹有见面机会。
天顺六年十月,身单体薄的内阁大学士吕原病逝,享年四十五岁。之后内阁有陈文加入。陈文有才,为人桀骜,不过首辅李贤素有威望,陈文尚不至于造次。
天顺六年十二月,英宗脚病又犯。长久不愈,到了天顺七年正月十六,大祀天地于南郊天坛。英宗问李贤道:“大祀日近,朕足疾未痊愈,欲自行礼,但艰于拜起,令人扶可乎?”
李贤历来能言善道,特别是此类无伤大雅枝节事务,便顺着英宗的意思答曰:“陛下力疾行礼,足见敬天有诚,虽扶何妨。”英宗遂在中官搀扶之下完成祭祀。因英宗未能前往南郊天地大祀,皇上龙体欠安之消息在朝臣中渐渐传开。
太后崩逝,英宗身体日差,周贵妃推动,且英宗亦有此意,内廷之中围绕储君之位的波澜暗起。凡是逢皇帝更换时,外朝有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之说,内廷也是如此,谁不期望自己主子登大位,自己也跟着出人头地。周贵妃、见泽身边有夏时、蒋冕。太子则有覃昌、王纶、张敏。
天顺七年五月初六,周贵妃秘密命人召她父亲周能,弟周寿、周彧,身边亲信宦官夏时、蒋冕会面。因父亲、兄弟不便进入内廷,便将会面地点安排在位于内廷之外,原孙太后所居仁寿宫。自太后薨逝后,仁寿宫还是太后那时模样,原封未动,暂时空置,仅有原太后宫女宋平儿打扫看守。
周贵妃性急,同夏时、蒋冕先到。她等得不耐烦,便在太后宫中踱来踱去,不时拿起各式摆设物件观看,又在太后榻上坐坐。好不容易周氏两兄弟方到,周贵妃转身出来正中明间,在孙太后宝座上坐下。夏时、蒋冕一左一右站在台座旁。周寿、周彧上前拜见姐姐。
周贵妃问道:“怎不见爹爹?”
周寿回道:“正月初一爹爹便感风寒,现在还卧病在床。”
周贵妃皱了皱眉,大过年的却是生病,不祥之兆。但心中挂着儿子见泽之事,未作多想,便又说道:“这些年你们分头联络外朝朝臣,不断上疏皇上,说太子曾经被废,将来即位,恐对国家不吉,皇上颇有同感。一众皇子之中,皇上最为器重见泽,他虽年少,已显聪颖果敢气派。皇上虽然有意易储,但太子受太后溺爱,皇上以孝悌仁心,不忍奏报太后,以致延迟至今。”
周彧问道:“既然太后殿下已然崩逝,皇上又有此意,为何还不下诏?”
周贵妃摇摇头说:“这正是今日所议之事。虽然我近来已几次提及此事,或许因近来圣上龙体欠安,不似以往行事那般果断,点头称是,却迟迟不动。”
周寿出主意道:“姐姐,过往最高是请翰林院学士上疏,是否需弟弟再设法由内阁上疏?”
“弟有办法请托到内阁大学士陈文。”
周贵妃询问地望向蒋冕,蒋冕连忙说:“奴以为不可,因内阁首辅李贤,一向同太子交集良多,早在天顺三年时,皇上便曾同李贤随口谈及见深不宜做太子……”
周贵妃不等蒋冕说完便打断他,急切地问道:“李贤怎么说?”
“李贤劝皇上需慎重而行。此时陈文上疏,必为李贤所知,抑或皇上有鉴于内阁上疏,召内阁首辅单独商量,若李贤直言反对,皇上反倒为难。”
夏时连连点头,同意道:“蒋太监所言极是,此事不宜在朝臣之中引起争议。相必贵妃知道那些文官,循规守旧,抱残守缺。稍有不慎,便会引起轩然大波。”
周贵妃又问道:“或许皇上正是担心在朝中引起纷争,而自己龙体欠安,无法控制局面,那依你之见如何呢?”
“最好皇上立下诏书,但暂不发布,纷争便无从生起,直至……那时大局已定,朝臣再也无得争议。”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如何令皇上果断立下那暂不发布之诏书,我怕太迟又……”周贵妃点头沉思。
蒋冕又道:“两位皇子殿下同为皇上及贵妃血脉,本无亲疏之分。之所以皇上心存易储之念,乃为江山社稷千秋万代着想。除了太子曾被废,即位不吉原因之外,皇上亦认为太子性格柔弱,不足以担当大任。奴以为,若太子还有其他可令皇上果断立下易储诏书的缘由的话……”
“你什么意思?”周贵妃又一惊。
“奴同皇上身边蒋安乃远房兄弟,曾听他讲起,皇上时常暗自担忧,千秋万岁之后,即位者为景泰或当年兵部尚书于谦等翻案。皇上幼年即位,为国殚心竭虑,劳苦功高。若真的为景泰、于谦等平反,便是认同他等有功,皇上有过,那将是何等大逆不孝,毁坏皇上一世英名。”
周贵妃道:“你说得不错,但这同太子又有何关系。”
“当年圣上被囚南宫时,照看幼年太子的宫女万贞儿便同景泰皇后汪氏来往密切。数年间,幼年太子同景泰长女固安公主一同玩耍,感情匪浅。景泰薨逝,汪氏理应从葬,太子平素不言不语,这时却出来为汪氏求情。听闻太子在太后处数次,亲口为于谦叫屈。”
“前年,皇上问起一条玉腰带。知情宦官说景泰曾有用过,应该是汪氏迁出皇宫时带走。之后中官前往汪氏居所索要,汪氏不但怒将玉带掷入井中,还对中官说不论怎样,她夫君也做了八年皇帝,连一条玉带皆不得消受吗?据说太子在仁寿宫与太后评说此事时,竟然说景泰确实有功于国家,当场被太后责备。如果圣上知道太子如此,必定不放心将大位传给他。”夏时也附和道。
就在周贵妃等人在仁寿宫会面次日,五月初七,万贞儿记起仁寿宫那些太后为她保存的衣物,便带了覃昌及三名宫女来取。到了仁寿宫,留守宫女宋平儿出来迎接,并打开正殿门。万贞儿留下带来几名宫女在外面同宋平儿说闲话,自己和覃昌进了正间明殿。万贞儿一路向东往太后寝宫而来,在此生活过多年的她对一切熟悉到细微毫末之间。表面上看,每款用具摆设都还是太后生前模样,但她却立即感到细微之处有变,太后宫中应是有人来过。覃昌帮助万贞儿自太后衣橱中,将那包得齐齐整整的两大包衣物取下来,万贞儿对覃昌交代道:“这宫中有人来过,衣物我同她几个捧回去便可,我们走后,你留下问问是谁,竟敢擅自进入,而且此人还进到寝宫之中。”
覃昌天生貌美,性格和善。万贞儿知道所有宫女皆愿同他交往,所以交代他留下去问宫女宋平儿。
万贞儿回到清宁宫后不久,覃昌也到了。单独二人时,覃昌告诉她,前一日是周贵妃同身边太监及两位弟弟在仁寿宫见面密谈。万贞儿同覃昌皆在仁寿宫多年,又共同经历北京保卫战那动**之秋,皆对太后感情深厚。之后太后命覃昌来清宁宫,二人又共同照顾太子。覃昌知道皇上及周贵妃有易储之念。由于同太子及万贞儿之间情感,覃昌自然不愿此事发生。私交深厚,利益一致,二人之间语言表述已是很有默契。万贞儿沉思良久后道:“看来此事不发生则已,发生便在眼前。”
覃昌应道:“是,要有所防备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