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竟然为汪直罗列这许多罪状,”宪宗望着贵妃大声说,他一手执奏章,一手在上面指着,“贞儿你看,他等弹劾汪直辜负圣恩、存心欺罔;妄报军功、滥升官职;侵盗钱粮、浪费公帑;排斥忠良、引用奸邪;擅作威福、惊吓人心;招纳无赖、狼狈为奸;交结朋党、扰乱朝政;挑衅强虏,擅自开战。”
“这八罪,依妾来看,无一罪为真!”万贵妃连连摇头。
“说他辜负圣恩,他有无辜负朕,要朕来说才是!汪直出征大胜,皆为真实,岂有妄报,授汪直职位,也是朕之所为,难道朕有罪?汪直年幼,一向在内宫起居,说他侵盗钱粮,他盗来放在何处,有何用处。至于排斥忠良,引用奸邪,朕倒是要问,谁是忠良,谁是奸邪?”
万贵妃接着说:“汪直年幼,行事确有鲁莽之处,但还不至于擅作威福。西厂数百人,手下定有无赖之徒,但汪直长期在边境领兵作战,说他失于管束可以,说他招纳无赖、狼狈为奸,则……”
“最不可思议的是说他扰乱朝政,挑衅强虏,擅自开战,谁都知道汪直仅喜兵事,对日常朝政并无兴致,这些年朕所接汪直奏章,皆是关于边关军事。每次战役,皆是朕下令汪直、王越、朱永等出兵。有他等舍生忘死,抵御强虏,方有大明太平天下。依这些言官,难道强虏入侵,杀掠大明百姓时,我军应置之不理不成?”
“这些言官也真有可恨之处。”万贵妃不由得出言责骂。
“太祖、成祖历经征战,建国立业,雄才大略,朝廷之上,一言九鼎,鲜有朝臣群起谏言。到了后来太平守国之君,多讲广开言路,从谏如流,原本这是好事,但若滥用不止,由得那些自命清流的言臣,肆无忌惮地胡弹乱奏,必令真正有为官员行事多有顾忌,若朝官全不作为,朕何以治天下?”
万贵妃站起身,行到宪宗面前,执起他的手说:“陛下所言极是,但陛下勿忘将汪直调往南京之初衷,是试探朝臣究竟不容汪直到何种地步,现一众科道官率先对汪直发难,所列罪项,汪直可杀,若朝臣皆附和,岂不大祸?看来为汪直全身而退计,也唯有先由陛下先行惩处他了。”
“是啊,朕在,他等尚且如此;朕若不在,汪直安得以幸免?朕为皇上,竟也未能保护你们……”宪宗长叹一声。
“妾与汪直今生全仗陛下护佑。”
成化十九年八月十二,宪宗上早朝,命群臣廷议科道官弹劾汪直之八大罪。端坐在御座上,面无表情的宪宗听着下面群臣义愤填膺,猛抨汪直,俱言应将汪直逮捕下狱,立案治罪。宪宗深感若不由他此时尽早亲自下手,将来他百年之后,汪直必将死罪难免。想到这里,宪宗当朝下旨:“汪直等结党乱政,欺罔弄权,于边境寻衅滋事,排斥正直,引用奸邪,本当置之重典,姑从轻发落,降南京御马监太监汪直为奉御,威宁伯王越革去官爵名号,贬为平民,安置陆州……”
汪直未被下狱治以重罪,为了平息朝臣不满,宪宗不得不将王越等数人一并革职。汪直倒台,朝臣欢欣鼓舞。从此,时年仅仅二十二岁,曾经权倾一时的汪直便退出明朝历史舞台。虽汪直未被治以重罪,但毕竟皇上亲定罪名,一时间权势全无,变成一介带俸禄的平民,不再在皇上身边,因此他渐渐被朝臣淡忘。汪直在南京深居简出,与在北京深宫之中的皇上、贵妃空余一片相思互念。
宪宗退朝回宫后,将今日朝廷廷议事讲与贵妃听后,万贵妃含泪说道:“陛下做得对,陛下可护佑他一时,却难以护佑他一世,陛下既然爱他若子,便要使他终身平安。”
宪宗百般感慨地说:“汪直为国立有大功,朝廷一众腐儒士大夫文臣既不能建功立业,又不知感念汪直等所带来国家太平,仅因其为阉人,且受朕宠信,便不能相容,自称清流,为其罗列罪名。到头来为保护汪直,朕不得不亲自违心褫夺其功勋,为其加之以罪,与其强行分离,这心中痛楚,实不足与外人道,唯有你我知矣!”
此时万贵妃已是泣不成声。
成化十九年六月,汪直刚离开大同,鞑靼小王子听说大同镇守换为许宁,七月便引兵来犯,大肆抢掠,就连代王朱成炼的庄园也不能幸免。总兵许宁惧战不出,朱成炼屡促许出兵,许不听。正好有人传北京有行事校尉到大同,许生怕怯战之事发,勉强与太监蔡新、巡抚郭镗带兵出大同城门佯作出击。小王子藏兵于庄稼之中,遣十余骑在外,太监蔡新见敌仅数人,争功率先带兵追赶,许宁手下亦策马而随,半途被敌军四面冲出截杀,明军死千余人,蔡新、郭镗慌忙疾驰逃入大同,许宁则弃城一直跑到夏米庄。敌军又围攻位于西山的刘宁、董升军,明军几乎不支,幸好军中有新到火炮,刘宁命发炮一试,炮响震天动地,炮弹正落小王子大帐前,小王子才有些畏惧,引兵押解所掠的人畜而去。
此战明军大败,但却对朝廷谎报将小王子击退。内阁万安、刘吉一手策划将王越、汪直调离,一众科道言官弹劾汪直,皆怕皇上怪罪将汪直去职招致大同败绩,明知许宁、郭镗等谎报,亦无一人检举。但最后真相还是被宪宗知道,他命锦衣卫将许宁、郭镗、蔡新三人绑送京城下狱。曾由汪直举荐的西厂提督尚铭因背后说汪直坏话,宪宗也借机将他解职治罪。尚铭之后,吏科给事中王瑞等人上奏,称司礼监乃朝廷机密重地,司礼监太监李荣、萧敬乃汪直同伙,理应及早去除。宪宗置之未理。
宪宗心中最恨者莫过于弹劾汪直的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汪直去职不久后的成化二十年正月,宪宗终于找到机会报复。当月二十八,宪宗收到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联名上奏,建言追究内臣与外臣之间贿赂交结之事,但未指名道姓。宪宗以一众言官“身为朝廷言官,言事之时,既不指名,又不道姓,无异于胡说八道”。而下令廷杖一众上奏官员。与动辄处死、廷杖朝臣的英宗相比,宪宗对朝臣十分宽厚,在位二十余年,竟未乱杀过一人,廷杖也极少使用。此次对一众言官集体廷杖,可见宪宗对他们弹劾汪直,多么气愤难平。
奉天殿朝臣上朝下朝,宫后苑花开花落,汪直倒台在朝廷上引起的躁动,终于渐渐平息,一切又复旧时模样。黄惟知道皇上处置汪直其中那不得已之情,更知万贵妃心中那份伤感,便不时自尚宫局过来陪伴。
“皇上违心革其职,虽与汪直不得不分离,但以此换他后半生平安,怎样想也值得。”万贵妃这日对黄惟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黄惟在一旁连连点头:“是,功成名遂,却未能全身而退,自古到今留下多少唏嘘。我为女官,不时在外朝走动,亲眼所见,也是不少,昨天还在朝廷上气宇轩昂,今日已为阶下之囚。当年于谦功勋盖世,一夕改朝换代,不也立即惨遭杀害?汪直有皇上、贵妃如此爱护,能全身而退也是他的福气。”
“不仅汪直,就算是我,也是幸有皇上护佑,不然……”万贵妃说到此便停下来,黄惟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也未再说下去。此时廊间那只鹦鹉耐不住寂寞,说起话来,它的声音清脆悦耳,犹如少女,逗得贵妃、黄惟微微相视一笑。
黄惟知道万贵妃有在刻意讨好太子,这只鹦鹉便是她预备送给太子的礼物,便低声问道:“东宫那边的误会,有无和缓之势?”
万贵妃点了点头:“这几年我不时有派张敏、段英等送精致礼物过去给太子殿下赏玩,有次汪直刚好在,也有去送过。礼物太子都有收下,并致谢意。这只鹦鹉我教它说话已有三年,会说几十句吉祥话,太子定是喜欢。”万贵妃望了望黄惟,又说,“张敏去御马监当太监,段英最近生病,不如劳你一会儿走时,到东宫一行,将鹦鹉送给太子殿下好了。”
当黄惟拎着鸟笼进了清宁宫,宫中上下无人不识的她向宫门内的宦官点点头,径直向后殿而来,她看见后殿明间门前的廊上,太监覃吉端坐在一只矮杌上,见是黄惟施施然来到,连忙站了起来,黄惟小声说:“求见太子殿下,代呈万贵妃……”
覃吉一听万贵妃三字,连忙将手指放在嘴唇边,示意黄惟小声,便伸手拉了黄惟衣袖向外而行,不料此时笼中鹦鹉忽然说道:“太子殿下吉祥如意,太子殿下吉祥如意。”
“覃吉,何人说话?”这时自后殿东次间传出朱祐樘的声音。
“禀报太子殿下,无人讲话,是后宫送来的鹦鹉。”覃吉有些惊慌。
“送进来给我看看。”
黄惟见覃吉十分无奈地自她手中拿过鸟笼,转身进去,黄惟在外面听见太子在逗弄鹦鹉,鹦鹉不断说出祝福话语,太子高兴得哈哈大笑。正当黄惟预备转身离去时,她听到太子边笑边问:“何人所赠?”
“昭德宫皇贵妃。”
黄惟听到太子的笑声立即停止。接着,她听见太子又问:“谁人送来?”
“……尚,尚宫局黄局正。”
脚步声自殿中传来,太子拎着鸟笼,满面怒容,走到黄惟面前,打开侧面的鸟笼门,伸手将鹦鹉抓了出来,将鸟笼掷在地上,两只手抓住鹦鹉两只脚,用力一撕,只听鹦鹉惨叫一声,已是鲜血淋淋地被一分为二,吓得黄惟用衣袖掩住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