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院门已经被敲打得震天价响,外头,有人喊:“贼婆娘,开门,贼婆娘,快开门,不开门皇军用手榴弹炸了。”
放在平日里,奶奶交待我办的事情,我一般都会跟她作对,尽量不办。然而,今天不同,今天外面有日本人,对日本人,我跟我的大多数同胞一样,又恨又怕。于是,我连忙转身跑回了我们的屋子,把日本人留给奶奶对付。
我和我爹住的是两间陈旧的土屋,里外套间,朝着院子的方向每间有一扇窗,窗上糊着纸,窗户纸破了我爹一般不会管,奶奶就会用乱七八糟随手捞到的纸把破洞糊上,结果把我们家的窗户纸变得就像叫化子的外套,补丁摞补丁。屋里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散发着汗腥气和霉变味,习惯了,我和我爹都闻不到,奶奶一进来就骂,说这不是人住的屋子,是喂猪的圈、养狗的窝。
外间屋有一铺大炕,平常没人睡,荒着,就跟没人耕种的田地一样,灰土和杂物堆积、混搅在一起,炕头的炉灶塌了半边,能看到大炕黑洞洞的内脏,就像大炕的屁眼儿。地上扔着一副破旧的剃头担子,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爹靠那玩意赚钱养活我,现在不干那一行了,说是没生意,现如今的人都不愿意让人拿剃刀在脑袋上比划,喜欢新流行的推子,那东西在脑袋上咔嚓咔嚓走动,就像割麦的扇镰,效率高,还不危险。现如今,凡是仍然愿意让人拿剃刀在脑袋上刮来刮去的人,刮完了大都掏不出钱来,我爹说,忙乎半天,还挣不来个磨刀钱,索性就不干了。
外间的地上还扔着一个破桌子,只剩三条腿,桌子没腿的那个角担在炕上,维持了平衡,让它还能像张桌子样的站着。桌子上有的时候扔着一盏煤油灯,有的时候煤油灯就会跑到里间屋的炕桌上,煤油灯在什么地方摆着,要看我和我爹谁需要它,因为我们家只有这一盏煤油灯。
我跑回家里,穿过了外间屋,直接跑进了里间屋。这是本能的躲避,长大以后我知道这就叫鸵鸟心理,当时我还不懂,觉得那样藏起来会更加安全。上炕,却又想知道外面奶奶是怎么应付日本人的,就悄悄透过窗户纸上的破洞朝外面窥测。
外面,有一堆日本人,聚成一团,黄蜡蜡地活象一大坨新屎。奶奶被围在中间,只能透过日本人的缝隙看到她的灰底兰花大布衫。还能听到翻译二串子的吼声:“老贼婆,昨天是不是你跑到皇军军部去了?偷什么了赶紧交出来,不然把你抓去灌辣椒水,坐老虎凳。”
二串子是本地人,早年间跑到日本混了几年,回来以后就成了日本人,分头梳得溜光,苍蝇蚊子落到上面肯定得摔跟头。他还留了一撮鼻涕胡,鼻子和嘴的中间活像爬了一个大屎壳郎,据说留那种胡子的好处是流鼻涕不用擦,胡子就给吸收了。那时候二串子对人很客气,见了人先鞠躬后说话,胳膊弯里老挟根文明棍,明明是中国人,干啥都像日本人,大人小孩就都把他叫“二串子”,二串子是贬义,指中国人和外国人的杂交品种。日本人没有来的时候,二串子很乖,在一家商行当翻译,见了谁都点头哈腰,毕恭毕敬。日本人来了,二串子摇身一变成了日本人的翻译,腰上挎了一把日本王八盒子,开始耀武扬威,走在街上,谁要是让路慢了点,文明棍就抽到身上,现在,文明棍也不再挟在他的胳膊弯里,而是时时刻刻拎在手上,随时准备抽中国人。
二串子亲自带了日本人来抓奶奶,这倒让我奇怪,因为我实在想不通,就奶奶那个样儿,还值得二串子这个翻译官亲自带队过来抓。
奶奶否认:“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那个本事跑到皇军的家里偷东西,二串子,你可别胡说害人,小心死了进拔舍狱。”
二串子嘿嘿冷笑:“我可不是从东洋岛上刚刚过来的皇军,你这个贼婆子的底细别人不知道,我清楚得很,你看这是啥东西?”二串子把不知道什么东西扔到了奶奶面前,可能是证物之类的东西,可惜从我这个角度看不见。
“嗨嗨嗨嗨,一根裹脚布,跟我有啥关系呢?”奶奶强装出来的笑声我能听得出来,这说明她已经心虚了,我也认定,人家没找错人,肯定是奶奶跑过去偷了人家什么东西,现在让人家撵到家里来要。我并且由此进一步的推断,奶奶今天之所以高兴,还说要带我晚上去看戏,肯定跟偷了人家的东西有关系,可能,偷的东西很值钱,她能卖个好价钱。
“你们看,我的脚是大脚,从来不用裹脚布。”奶奶继续分辨。从人缝隙里看过去,能看到奶奶甩掉了鞋,亮出大脚给人家看,以此证明那根裹脚布跟自己没关系。
日本人咕噜了一阵,二串子翻译:“太君说了,这不是裹脚布,是你用来上房翻墙的工具。太君说了,只要你把偷的东西交出来,就可以饶了你。”
俗话说贼没脏,硬似钢,奶奶清楚得很,死不承认,说不定还有活路,交出来了,东西到手了,日本人不会留她活着,便一口咬定:“这明明是裹脚布么,你们非要说是啥工具,这不是要人命呢。我在这里活了一辈子,咋一下子就成了贼了?这是害人么,二串子,你个狗日的,我啥事情上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害我呢?”奶奶一个劲叫苦、声辩,巴掌把大腿拍得啪啪响,我在屋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日本人叽里呱啦说了几句,日本人即刻散开,冲进了奶奶家的屋子和我们家的屋子。在离开窗口之前,我听到翻译二串子对奶奶说:“老贼婆,皇军要是搜出来东西是你偷的,你就到阴曹地府去当贼吧。”
奶奶突然用了一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恶狠狠的口气对二串子说:“狗日的,今天我要是叫日本人抓走了,三天之内,子弹就把你的脑壳子穿个黑窟窿……”
最后一眼,我看到奶奶的手指头在二串字脑门子上捣,我还想再看看二串子的反应,却已经被日本人一把从炕上揪了下来,二串子在外面怎么应付突然变脸的奶奶,我没看到。
日本人手里端着长枪,枪上插着刺刀,一共有三个,其中一个气势汹汹的把我从炕头拽下来,我还没明白过来,又一脚把我踢到了屋子角落,然后就开始翻箱倒柜的搜查起来。
里间屋是平时我和我爹睡觉的屋子,东西比外间屋多一些,炕上铺着席子、褥子,还有油腻腻臭烘烘的被子。炕上还有一个破旧的炕柜,连门扇都没有,里边塞着破棉花套子、烂衣裳、破袜子等等一些可以用来“换季”的物事。
日本人捏着鼻子把炕柜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扔到地上,然后又把炕上的被褥用刺刀挑到地上,嘴里叽哩哇啦的嘟囔着,翻来翻去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又用刺刀揭开了席子,用枪托子在炕上用力捣,炕砖被捣塌了,伴随着刺鼻的味道,黑灰黄灰腾空而起,就如突然爆炸了一颗炸弹。日本人用刺刀在坍塌的炕里翻来翻去,寻找着他们丢失的东西。
我站在一旁,看着日本人脸上、身上、手上沾满了黑乎乎的炕灰,一个个就像城隍庙里的小鬼,突然想笑。日本人气坏了,用枪托一通乱砸,把炕桌、我家唯一的一盏煤油灯、还有窗户都给砸烂了。看着日本人折腾,我蓦然想起,如果按照奶奶的吩咐,把她塞给我的东西藏进炕洞里,肯定被日本人搜到了。想到这儿,我暗暗紧张,如果日本人也像搜屋子那样搜我,奶奶塞给我的东西肯定就会让日本人得手。我刚才之所以没有按照奶奶的吩咐把东西藏到炕洞里,主要还是没有时间,我光顾从窗户里朝外面窥测奶奶和日本人了,没顾得上藏东西。其次也是对奶奶的逆反,凭什么你老命令我做这做那?
尽管对奶奶有逆反,可是我更恨日本人,也许是仇恨的本能,也许是潜意识里对奶奶的服从,我心里怕极了,却根本没有把东西主动交给日本人的念头。现在,我最担心的就是日本人对我搜身。我想跑,慢慢挪动着步子,到了外间屋和里间屋的门口,我失望了,外间屋也有两个日本人在炕洞里捞着,被他们揭开的大炕露出了黑洞洞的内脏,弯曲的烟道就像猪肚子里的肥肠。日本人干事认真极了,两个人把脑袋探进灰土飞扬的炕洞里,屁股撅在外面,活像两口正在埋头吃屎的黄狗。
我悄悄出门,想趁机跑出去,起码,别让日本人搜身。可是我跑不出去,奶奶和二串子还有日本人里那个当官的,堵在当院,我要往外跑,弄不好后背就会挨一枪。我只好站在我家门口,下一步怎么办,我没了主意。
奶奶还在跟翻译吵,在屋里搜查的日本人纷纷回来报告,哇哩哇啦的我也听不懂,只是能看出,这帮家伙把我们家和奶奶家的炕都给刨了,一个个灰头土脸,活像刚刚在煤灰里打过滚。
日本官很生气,扬起巴掌就朝奶奶抽,我闭上了眼睛,我实在不忍心目睹奶奶挨耳光,那么大个人了,又是个女人,当了我这个小辈的面,被人扇嘴巴子,先不说疼不疼,就是丢人也丢不起。我闭上了眼睛,却没有听到手掌击在脸上的脆响,等我睁开眼睛,看到日本官脸涨得通红,好像挨了耳光的不是奶奶而是他。日本官左手揉着右臂,然后吼叫着又用左手朝奶奶扇了过去,这一回我看清了,奶奶埋头躲闪,同时举起胳膊肘护脑袋,胳膊肘顶到了日本官的小臂上,日本官又吃了暗亏,跳着脚吼叫,四周的日本人围拢上来,一窝蜂的把奶奶给抓走了。
奶奶回头瞥了我一眼,眼神非常复杂,我看不懂,估计可能是怕我把她交给我的东西弄没了。奶奶被押出院子的时候,我本能想跟出去送她一程,可是她的眼神好像有魔力,阻止了我,我愣愣地站着,没有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