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她回来了
现如今想起来,我们这个地方,我们家,都有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例如我,名字叫洪三娃,按照排序,我上面应该还有大娃、二娃,而事实上,我们家只有三娃,既没有大娃,也没有二娃,我直接就排到了老三。还有,中国人都习惯把日本人叫日本鬼子,我们这里的人,却从来不那么叫,就叫日本人,因为,我们这里的人认为鬼比人好,害人的都是人,鬼从来没有害过人,起码,谁也没有见过鬼害人,见到的都是人害人。再有,就是奶奶和我爹,我爹神神道道的,奶奶松松垮垮的,我叫奶奶的人,我爹却叫师姐,我弄不清楚为什么会乱辈,他们从来不解释,我竟然也从来没有想到去问问,好像天生就应该那样,就如早上太阳从东边升起,晚上太阳从西边下山。
至于我妈,我也不知道是谁,似乎天生我就应该没妈,奶奶和我爹也从来没有给我说过我妈是怎么回事,是活着还是死了,我竟然也从来没有想过问问他们。至今我都不明白,我自己为什么会那样,也许因为从我懂事开始,这个世界就已经对我摆出了那副面孔,我已经被这个世界给驯服了。
“你咋挂在这上头?”问我的是我爹,也只有他能问出这种问题,难怪奶奶经常骂他窝囊怂、红苕头。我爹有个毛病,不善言语,说话就是短短的一句,感觉他的话好像本来应该是一根尺子被人截断了一半,虽然被截断了,可是还能明白那是一根尺子。他问的这句话完整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挂到房梁上,你是怎么挂上去的。
我爹回家了,他到处转悠了一圈,家已经变成了破窝,就像被刨开破坏过的坟茔,他既没看到奶奶也没看到我,肚子又有点饿,也是跑到灶房来找吃的,见我黑黢黢挂在房梁上,还以为我上吊了,连忙托着我的脚将我放了下来。
“我饿了,想吃馍馍。”
不管我爹窝囊还是傻,最大的好处是脾气好,起码对我是这样,从来没有像巷子里其他孩子的爹那样,动辄拳打脚踢,就像瓜娃他爹,哼一声瓜娃和他妈都打哆嗦。
我爹踩到炉灶上,从房梁上拿下了柳条筐,随口问我:“你奶奶呢?”
“叫日本人抓走了。”
我爹手里的柳条筐跌落下来,砸中了我的脑袋,很疼,筐里的吃食滚落一地。我忙不迭地在地上摸着、捡着,有硬邦邦的杂面饼,也有软囊囊的蒸地瓜。
“为啥么?”我爹从炉灶上跳下来,没站稳,也许是腿软,坐到了地上。
“奶奶偷了日本人的东西,日本人找她要呢,她不给。”
“东西呢?”
“东西在这里呢。”我从裤裆里掏出奶奶塞给我的那一卷纸,递给了我爹。那一刻,我突然轻松得很,即便日本人想起来搜我,我身上没有东西,大可矢口否认,想必日本人对我也没啥办法。至于日本人会不会搜我爹,我没多想。
我爹点燃了灶房里的小油灯,凑在油灯下面翻看那一卷纸,我好奇地凑过去,上面写满了字,还有图,字是日本字,我看不懂。图是地图,上面画满了沟沟岔岔线线圈圈,有的地方标着日本膏药旗,我也看不懂。
我爹瞅着那些字和图发愣,我估摸他跟我一样,也看不懂:“这是啥?值钱不?”我觉得,既然奶奶冒那么大风险去偷,人家找上门来了还不承认,这东西应该很值钱。
我爹把那卷纸原封卷好,还用不知道从那掏出来的油纸包裹好,塞进自己的怀里:“值钱,我去卖了。”
是不是值钱,到哪里去卖,卖多少钱,都已经不属于我思考范围内的事,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填饱肚子。我忙不迭地从地上拣拾起来的杂面饼、蒸地瓜往嘴里塞。我爹也从地上抓了一把不知道是杂面饼还是蒸地瓜,也往自己的嘴里塞,看样子他也饿得够呛。
“你老老实实蹲着别乱跑。”我爹说完,一溜烟的跑了,我正蹲在地上捡拾吃货,抬起头来我爹已经无影无踪,好像他从来没有回来过。
我没有答应我爹,我觉得,奶奶既然被日本人抓走了,也就等于永远回不来了,如果,万一,她能回来,问我东西上哪去了,我只能老实交待,我可不愿意替我爹那虚无缥缈的许诺承担责任。
吃饱了,我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灌进了肚子,人吃饱喝足就容易犯困,况且我经历了那么一场事变,精神和肉体都被折腾疲惫不堪,困倦就像阵阵潮水,淹没了我。我就如溺水,从几乎令我瘫软的疲倦中挣扎着回屋睡觉。我的屋子在院门口的右手,奶奶的屋子在灶房旁边,经过奶奶住的屋子,我蓦然想起,奶奶今晚上不在家,我何不就近睡到她的屋里。
奶奶的屋子收拾得比我们的“狗窝”洁净、舒适,大炕上不但铺着厚厚的毡,毡上还铺上了花褥子。屋子里一年四季有一股香气,白天,奶奶绝对不让别人上她的炕,所以她也没有炕桌,而是在炕的对面倚墙摆了一张方桌,方桌旁一边摆了一张椅子,来人就坐在椅子上。这跟我们那个地方的习俗大为不同,我们这里家家户户有炕,炕上有炕桌,来了人就坐在炕上,盘腿也就成了每个人的基本功,以至于外地人都说我们这儿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罗圈腿,走路的样子像日本人。后来我才知道,日本人不睡炕,直接睡地上,不睡觉的时候就盘腿坐在地上,可能正因为从小到大都喜欢盘腿坐,所以我们的腿长得真有点像日本人了。
记忆中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跟奶奶一起睡,睡在她那铺了厚毛毡和花褥子的炕上,鼻子里嗅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做得梦都是好梦。再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奶奶就不让我睡了,理由是我太脏,脚太臭。今天奶奶不在,我可以再一次睡在她的屋里,享受那厚厚的毡子,软软的褥子,还有香香的枕头。
奶奶的屋子让日本人翻得一塌糊涂,炕柜的门被拆了下来,里边掏出来的衣裳、袜子、被褥摊了一炕,炕皮也被揭了开来,一些掉进炕洞的衣裳肯定会被炕灰弄脏。扬起的灰尘已经回落,所以屋子里没有我们家那股呛鼻的烟尘味道,奶奶屋里独有的那股子淡淡香气还在,我一直也没有弄清楚,那股香气是什么东西散发出来的,说是花吧,无论奶奶家里还是我们的院子里,都没有花,奶奶和我爹都不是养花弄草的雅人。说是焚香吧,奶奶又从来不烧香,即便是到了庙里,也从来不给菩萨上香,她说她不信泥塑木胎的东西能保佑人。
站在奶奶的屋子里,我突然觉得腔子里空****的就像旷野,四周黑黢黢的就像一个人站在北山的乱坟岗子上,莫名地就有恐惧和凄惶袭上心头,连眼睛也忽然湿漉漉地,连忙用袖口在眼睛上用力揩了又揩。从小,奶奶就告诉我,男儿有泪不轻弹,动不动哭天抹泪连婆娘都不如。有的时候,我在外面揍了谁,或者在家里闯了祸,奶奶就用鸡毛掸子抽我屁股,很疼,如果我哭了,就会骂我没出息,跟我爹一样的窝囊废,就会抽得更狠。如果我不哭,也会抽得更狠,理由是我不服,跟她顶牛劲。
不过,不管怎么样,男人不能哭,男人哭是最丢人的事情,这种观念深植我心,所以即便像眼下这种情况,奶奶被抓走了,生死未卜。我爹又不明不白的跑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黑洞洞的院子里,我仍然没哭。我爬上炕,三下五除二扒去衣裤,钻进了衣服被褥堆积起来的小山里,手脚并用地裹紧自己,闭上眼睛期待睡眠马上到来,把我从这凄惶、恐惧的黑夜中拯救出去,明天,太阳出来,我醒过来,也许就会惊喜,现在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梦境,是极少光顾我少年睡眠的噩梦。
唉,奶奶这个人啊,对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有的时候她在我眼里既是母亲又是姐姐还带点哥们的味道。有的时候她在我眼里却又是凶神恶煞,尤其是手里那根鸡毛掸子,简直就是我的噩梦。每次我和巷子里的孩子发生战斗,不管我的战绩如何,最终吃亏的总是我,因为,那些孩子的家里人每次都会有这个那个的父母或者爷爷奶奶带着找上门来,人家一来找,奶奶就会用鸡毛掸子抽我,说是要消去我身上的燥气、匪气。之所以要消去我身上的“燥气”、“匪气”,是怕我长大了胡来,变成坏怂,或者我长大了胡来,没有变成坏怂,却吃了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