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回来的那天奶奶正在唱杨门女将中穆桂英的唱段:“风萧萧雾漫漫星光惨淡,人呐喊、胡笳喧、山鸣谷动。杀声震天,一路行来天色晚,不觉得月上东山。风吹惊沙扑人面,雾迷衰草不着边。披荆斩棘东南走,石崩谷陷马不前,挥鞭纵马过断涧……”
我爹又黑又瘦,肩着他的褡裢袖着两只胳膊灰头土脸的从门外进来,奶奶一眼瞅见他,迎上去就骂:“你们到底是鳖还是蛇?藏头露尾的装啥大龙头呢?你把那些娃娃弄走了,把胡来放了,咋事先不给我说一下?”
我爹嘿嘿笑着:“师姐,肚子饿得不成了。”
奶奶用对付我的办法惩罚他:“饿死去,那么有本事,当大龙头呢,山珍海味都吃不完,还愁没吃的。”
我爹蹲在地上不吭声,抽旱烟,我后来发现,我爹这个样儿是装怂、演可怜,一般情况下,只要他能耐得住劲儿,不出半个时辰,奶奶就会绷不住,大声吼他:“饿了还不吃,等人给你喂呢?”然后我爹就作出迫不得已、服从奶奶召唤的样儿扭扭捏捏的跟我们一起吃饭。
然而,今天不同,奶奶显然真的动气了,弹压着我们三个娃娃吃饭,对可怜巴巴的我爹置之不理。我想我爹嗅到我们的饭食味道,听到我们津津有味的咀嚼声,一定非常难忍。果然,我爹受不了了。也许他的肚子真的很饿,也许其实他并不惧怕奶奶,他磕掉烟锅里的旱烟,然后毅然决然地走进了灶房。
奶奶朝他瞪眼睛:“没有你的,要吃自己买去。”
我爹捞起一个馍馍,讪笑着说:“天大地大没有肚子大,有啥话吃饱了慢慢说。”
“你那也算出息,整天在外头混,连肚子都混不圆,动不动还冒充大龙头呢,你见过大龙头没有?”奶奶絮叨着,却没有再阻止我爹吃饭。
我爹挤在我们三个娃娃中间,在我们每人头上拍了一巴掌:“好好吃,好好长。”然后用最大的一个碗给自己成了满满一碗苞米面糊糊,唏哩呼噜地喝了起来,动静大得就像打雷。
吃饱喝足了,我爹抹抹嘴,然后将抹过嘴的手在屁股上蹭一蹭,蹲在灶房门口抽起旱烟来。
奶奶吃得不多,但是却一定要监视着我们吃饱喝足,谁要是吃饭的时候不专心、说话,就会招来詈骂。我爹吃饱喝足后的举止行为历来为奶奶所不齿,如果我们三个娃娃谁要用手抹嘴,更要命的是把嘴上的残渣油渍往裤子上抹,挨得就不仅仅是詈骂,肯定还会挨巴掌。
“你滚远些,一身毛病给娃娃们染上了。”奶奶怕我们跟我爹学那些坏毛病。
我爹听话的挪到了奶奶住的屋门口,奶奶扔下饭碗,分赴芹菜:“把碗洗了。”干家务活是芹菜的义务,奶奶说因为她是女孩,女孩就应该学会做家务。除了洗碗,奶奶做饭的时候还叫芹菜打下手,目的是让她学习做饭,有时候,连我们的衣服也让芹菜洗。我和瓜娃负责扫院子、打煤坯、劈柴这些重活。
奶奶来到我爹跟前:“今天咋想起回来了?”
我爹所答非所问:“你有钱没有?”
奶奶嘿嘿冷笑:“我还想问你要钱呢,这些娃娃住在这里,吃喝穿衣裳,哪一样不要钱?”
我爹叹息一声:“那些人住在打虎沟不是长久之计,要安顿呢。”我爹完整的意思是要安顿那些解救出来的乡亲和他们的孩子,需要钱,同时也有一层并不是他自己要钱的意思。
奶奶追问:“你们那些人都是些啥乱七八糟的?鸡鳖子、鸡冠子,有没有鸡爪子、鸡屁股、鸡……”
我爹愕然看奶奶:“你咋知道?都有呢。”
奶奶忍不住笑了:“即便是当土匪立匪号,也立个响当当的,咋都成了鸡了?”
我爹苦笑:“啥匪号,就是耍笑起的外号。”
“那你们到底是干啥的?你真是大龙头?”
我爹拍拍脑壳:“你看我像吗?你有没有钱么?”
奶奶回答的很坚决:“没有。”
我爹叹息,摇头,配合动作,脸上做出的神情非常惆怅、失望。
奶奶是个软心肠,别看嘴利得像刀子,我爹可能抓住了她的弱点,站起身可怜巴巴地说:“师姐,你把娃娃看好,我再到别处想想办法。”
奶奶终于忍不住了:“你等一下,让我看一看。”说着转身跑回了她的屋子,还随手把们给掩上了。我爹跟我奶奶对话的时候,我已经吃饱,站在灶房门口看他们俩斗嘴,奶奶进门的那一刹那,我真真切切地看到我爹脸上流露出了一丝笑,那是如愿以偿的惬意的笑,尽管那一抹笑意稍显既逝,我相信我绝对没有看错。说实话,那一刻我的感觉是,我爹在装样骗奶奶的钱。如果他不是我爹,我肯定会马上揭发他。然而,虽然从感情上我跟奶奶更近一些,我却没有勇气,也没有那份狠心揭发他,毕竟,他是我爹,从理论上说,他跟我的关系比我跟奶奶的关系应该更近一些。
奶奶开门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手绢包包,递给我爹:“就这么些,你赶紧拿去安顿那些人去。”
我爹接过钱,连声谢谢都没说,扭头就走:“我赶紧给他们送过去。”
再后来我爹回来了,奶奶问他那些娃娃和街坊最后怎么办了,我爹说娃娃们和爹妈们会合以后,有亲戚朋友的投亲靠友去了,没有亲戚朋友可投奔的,就在打虎沟种庄稼呢。
我爹刚走一会儿,我们家来客人了,而且一来就是两个,一男一女。我们住在这里,其实是隐藏起来,躲避日本人和汉奸队的搜捕,所以平常绝对不出门,除了我爹也绝对不会有客人上门。
所以,这个客人的到来,不但我们三个娃娃惊讶,就连奶奶也惊讶,她瞪圆了眼睛惊问:“你们咋找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