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拆东补西
到了打虎沟,四处打听,别人都没见过我爹,也没有见到那些解救出来的街坊们。奶奶非常失落,白跑一趟不说,最严重的问题是,钱要不回来,没法给国民党的李云君、周承甫那些人交待:“狗日的到时候真的把破坏抗战的罪名安到咱头上,咱是不是汉奸都得背上汉奸的骂名。”
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我爹跟这个村子的人肯定有猫腻,可是人家不说我们也没招。奶奶在村里耗了大半晌,除了打听我爹,连鸡鳖子、鸡冠子、鸡爪子那些还记得称呼的人都端出来问了一遍,整个村子就像商量好了一样,问谁,问啥,都是三个字:不知道、不晓得。奶奶只好和我返回头准备往回走:“实在不成就回去等,我就不信你爹不回家了。”
我担心:“要是国民党的人再来咋办呢?”
奶奶愁眉苦脸:“只能先赖着,你记住,打死也不能承认我们走了他们的财神。”
村外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河岸边的杨柳在地上铺开了凉爽的树荫。奶奶坐到树荫底下歇脚,打开包袱掏出杂面饼掰了一块给我:“吃吧,吃饱了往回走。”
我口干舌燥,掬了河里的水饱灌一气,然后开吃。奶奶掰了一小块饼子填进嘴里,慢慢咀嚼,愁容满面:“这咋办呢?你爹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早知道这个样子,就不给他了。”
我不想跟她谈论我爹,谈也没用,我估计,即便找到我爹,钱肯定也让我爹花光了。想一想就知道,那二三十个人,光是吃喝每天得花多少钱?如果按他说的还要安顿人家,路费、房费还有杂七杂八的开销,我和奶奶偷来的那些大洋支撑不了几天。
我扭转话题:“奶奶,你咋那么笨,老老实实就让那个婆娘把你的头发给揪了?”这也确实是我心头的迷惑,按照我对奶奶的了解,打架的时候,要想揪住她的头发绝非易事,她的灵巧和速度,不亚于野猫。
奶奶呵呵冷笑:“我是让她呢,不能露了底子,露了底子走财神拿他们钱的事情就坐实了,不信你看,她一缕缕头发都没揪下来,我把那姓李的婆娘头发揪了这么粗一撮撮。”奶奶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个一个圈。
“你还把人家的脸给抓烂了。”
奶奶说:“脸倒不是我故意抓的,那姓李的婆娘再恶,脸也抓不得,女人的脸跟命一样。她想抓我的脸,没有抓上,我反过来挠她,她哪里能躲得过?”
我想起了她和李云君两个人厮打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起来,奶奶见我呵呵笑,竟然有了一丝羞涩:“狗日的笑啥呢?是她先动手的,这件事情不准再说了。”
我吃了一块饼,意犹未尽,奶奶就把她的饼也给了我,我也不客气,几口吞下,又爬到河边灌了一气水,然后催奶奶上路。打虎沟离海宛城挺远,步行要走两天,中途还要找镇店歇宿。
奶奶起身,拍打着裤子:“三娃,再还敢不敢跟奶奶出去走财神了?”
我连忙说:“敢,啥时候?”
奶奶咯咯笑着拍了我脑袋一巴掌:“狗日的,天生就是贼。”
我们刚刚走上山道,就听到后面有蹄声,山道的青石板被不知道是驴还是马或者是骡子的蹄子敲击出清脆的“嗒嗒”声。奶奶一把将我拽到了路旁的杂木丛里,按倒我跟她一起爬下:“噤声。”
来的是一匹驴,驴上骑着一个胖乎乎的汉子,这人我见过,那一回护送解救出来的街坊们到打虎沟的时候,他还出面张罗过,这一回我们到村里却没有看到他。我正要起身招呼,奶奶按住了我:“别动。”
那人“唒、唒、唒……”地催促着驴急匆匆从我们面前跑了过去,人和驴都显露出了一副急迫的样儿。
那人一走过,奶奶马上爬起来:“跟上。”
我和奶奶一路小跑,跟在驴的后面,奶奶悄声问我:“你见过这家伙没有?”
我说:“见过,上一回到打虎沟就是他安顿的。”
奶奶点点头:“这就对了,跟紧,不要放了鹞子。”
两条腿的人要跟上四条腿的驴,实在费劲,刚开始还行,走得时间长了,体力就有些不支,有一阵那人和驴跑得都不见影了,多亏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蹄声,我和奶奶才算没有“放了鹞子”,“放鹞子”也是奶奶随口说出来的叫口,就是跟丢了,这种黑话我似乎是本能,也可能是天分,一听就明白。
我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奶奶的步伐很怪,既不像跑也不像走,而是像在水上漂。如果不是不时得停下来等候狼狈不堪的我,她跟踪那条驴应该不存在放鹞子的可能。骑驴的那个人沿着山道一路朝南,翻了一座山,然后朝山坳里的一个小村落走去。奶奶和我远远缀在后面,远远地见那个人把驴驱进了村子,我和奶奶也就跟了进去。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村庄,村口一块大石头上刻着“野狼峪”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由此得知这个村子叫“野狼峪”。村里实土垫成的村道两旁,是一个个土墙泥瓦的农家院落。有些人家的门口栽种着桐树、槐木,奶奶说,这些门口栽种的树木都是这家长者为自己准备的棺木。有一些人家门口有鸡在唧唧呱呱的觅食,有一些人家的门口拴了狗,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晾舌头,见了我和奶奶还知道摇尾巴。在一个院落门外的大槐树下,拴着那条驴,一路走得急,背上又驮着一个成年男人,这条驴也累坏了,跟我一样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此刻正在无聊地啃着树皮。
奶奶让我叫门,我便上前敲门,奶奶则躲到一旁等着。农村的那种木门手指敲在上面就如用手敲打墙壁,没有什么响动。奶奶扔给我一块石头,让我用石头砸门。我用石头敲打着厚实的棺材板一样的门扇,院子里终于有了回应:“谁啊,土匪吗?”
大门应声而开,开门的正是那个跟我们一起解救街坊们的鸡鳖子:“你、你咋寻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