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长叹一声:“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对啊不三娃子?”
我连忙应声:“对着呢。”
奶奶是跟那个叫李云君的女人看戏的时候认识的。奶奶属于那种既想看戏,又想逃票的人。不管兜里有没有钱,只要能逃票,奶奶一向不会主动买票,不花钱看戏,奶奶觉得戏才更好看。除了让我配合逃票,有时候她也运用轻巧功夫,飘到戏园子的房顶上揭开人家的瓦居高临下的偷窥。那一回上演《铡美案》,奶奶刚好又在房顶上偷看,陈世美的无情无义令她义愤填膺,忍不住顺手接下一张瓦片砸到了演陈世美的演员脑袋上。
奶奶的手头又准又狠,演员正在全神贯注的演戏,猛然被来自空中的袭击砸了个头破血流,顿时懵了,抱着脑袋嗷嗷惨叫。戏园子也顿时乱套了,老板招呼小二们上房抓捣乱的,奶奶醒觉闯了祸,及时脱逃。戏园子和戏班子的人一起上房,人虽然没抓住,却发现有人在戏园子房顶上揭开瓦片看不花钱的戏,加上又有演员负伤,医药费、误工费、观众的退票费等等各种损失都要有人负责任,于是戏园子组织人在房顶上蹲守。
戏园子对外张贴出了新剧目,声称从北平过来的著名陈家班子要在海宛城上演新剧目,新剧目又正是奶奶百看不厌的《杨门女将》。也怪奶奶太大意,或者说奶奶太迷戏,看到戏园子来了名角,便急不可耐的要去一饱眼福。然而,那几天她的钱包正处于干瘪状态,虽然不至于没吃的,可是要让她掏钱买票她又实在舍不得增加那笔开销,于是故伎重演,又跑到人家房顶上居高临下偷窥。这一回她名副其实的“陷”了,人家事先布好了陷阱,她刚一飘上屋顶,马上就被包围了。奶奶自然不会轻易被捉,她很轻松就从围困她的十几个人组成的罗网中脱逃出来。然而,这一回却不同,她从房上飘落下来的时候,万万想不到还有另一拨更加厉害的角色在地上等着她,地上等她的人倒不多,可是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枪,这其中就有周承甫、李云君。
“你说他们拿着枪在地上等你呢?”我爹插嘴问道。
奶奶点点头:“狗日的也不知道犯了啥毛病,即便是偷着看了一场戏,即便是把戏子的头打烂了,也不至于拿着枪来陷我么。”
我爹闷闷地说:“那个戏园子保险是国民党军统行动组的盘子。”
我爹的判断非常准确,其实这个戏园子正是国民党军统河北行动组的一个据点,戏园子这个据点出了问题,行动组自然要彻查清楚,以防汉奸特务或者共产党的地下人员破坏,所以行动组的人员也参与了蹲守行动。奶奶被抓住以后,对方提出了条件:奶奶得为他们办事,从日本人那里偷“纸张”,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从日本人那里偷出来的文字纸张,他们一律按照一页纸一块大洋的价格收购。如果奶奶不答应给他们干事,就得赔偿给戏班子和戏园子造成的所有损失。
奶奶不傻,知道这是掉脑袋要命的差事,坚决不干。对方便逼着奶奶偿还被她把脑袋砸破了那个戏子的医药费、误工费,还有给观众的退票费等等一共算了一百多块大洋。那会儿,别说一百多块大洋,就是一块大洋奶奶也拿不出来,奶奶平常用的都是银联券,一百多银联券才能换一块大洋。他们说如果奶奶不答应又不赔钱,就要把奶奶送到日本人的宪兵队去。无奈之下,奶奶只好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奶奶当时还好奇地问他们要日本人的纸张干啥,他们说跟日本人做生意要掌握日本人的底细。
后来奶奶就定时不定时的跑到日本人的地盘偷各种各样的日文纸张,拿到李云君她们那里换大洋:“那一回,我从日本人的贼窝窝里拿的你说的那个火药库的图,后来我就是给他们送过去了。结果你们抢先把火药库炸了,他们就说图纸没有单独给他们,还给了别人,该给我的几十块大洋也赖了,对了,他们还一直打听是谁炸了火药库呢。”
我爹蹙眉抽旱烟,闷闷地说了一句:“他们再问,你就说是共产党八路军炸的,跟你没关系。”
奶奶惊诧:“你是共产党八路军?”
我爹摇头:“不是,叫你骗他们么。”
奶奶说:“现在他们逼得紧,你又把钱都花了,我咋给他们交待呢?”
我爹抬头看天:“天晚了,先吃饭,今晚上你跟三娃就住到这里,睡一觉明天醒来说不定就有办法了。”
跟着奶奶没停脚的跑了这两天,尤其是今天跟着驴跑了一整天,我实在累得撑不起精神,而且肚子也饿得骨碌碌叫个不停,这个时候如果再返回头望城里走,打死我我也走不动了:“有没有吃的?把人都饿死了。”
我爹连忙吩咐:“快些弄饭,吃饱了慢慢商量,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奶奶坐到桌边揉脚,她跑得也够累,嚷嚷着让灶房里给我们弄些“荤腥”,我爹连忙吩咐同伙弄一只鸡回来,鸡鳖子答应着急匆匆兴冲冲地跑了。
我爹可能觉得花了我们的钱,还给我们招惹了麻烦,实在不好意思,为了弥补亏欠,那顿晚饭还真是尽心尽力的张罗了一番。除了乡里人常吃的腌咸菜和野蔬粗粮,鸡鳖子还给我们炖了一只鸡,鸡大腿和鸡翅膀、鸡胸脯这些好肉给了我和奶奶,他们一边啃鸡爪子、鸡脑袋、鸡屁股一边相互用各自的绰号打趣。鸡汤倒是大家人人有份,可惜一只鸡炖的汤要满足这么多人,只能拼命往里加水,结果鸡汤熬得清汤寡水比加了盐的白水强不了多少。主食是杂和面窝头,他们山里的窝头蒸得跟人脑袋差不多大,每个人都抱了一个大窝头啃,看过去好像每个人都长了两个脑袋。
晚上我跟我爹睡一铺大炕,脱衣裳的时候,我爹见我从怀里掏出了枪,惊讶地问我:“这就是你跟奶奶走财神顺来的?”
我多少有点得意地承认:“嗯。”
我爹又问我会不会用,我想起来他也有枪,还会打,就说了实话:“不会用,你的枪呢?”
我爹说他的枪是临时借了壮胆的,用完了就给人家还了,接下来就教我怎么用,拉开枪栓、卸下弹夹,给我讲解了一番枪的结构,然后又教我怎么上子弹、子弹上膛了怎么开关保险,怎么样瞄准、怎么击发。其实这些东西不知道的时候觉得挺神秘,知道了也非常简单,以我的智力能力,摆弄了一阵也就会了。
我爹在一旁抽着旱烟看我练习,告诉我:“手枪这东西是近距离自卫、攻击用的,一般情况下也容不得你从容瞄准、射击,关键就是一个熟练,紧急情况下拔枪就打,距离远了也够不着,距离近了也用不着瞄准。”
我试探他:“你留下用?”
他连忙谢绝:“我用不着,你和奶奶也需要有这么个东西防身,一定要注意,这就跟钱一样,千万不能露白,不能叫别人知道你身上带枪着呢。”
我问他为什么,我觉得带把枪正是显威风的事儿,他却说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不等于怀揣百万大洋却装穷鬼么。我爹说,其一,别人看到你身上带着枪,对你的身份就有怀疑,容易惹麻烦。其二,这事情不论传到日本人还是汉奸耳朵里,都会被抓去。其三,别人知道你一个娃娃身上有枪,也会动心思把你的枪或偷或抢得弄走,轻则丢枪,重则丢命:“你想一下,你爱枪,别人爱不爱?还有,手枪这东西主要是近距离自卫、攻击用的,早早别人就知道你手上有枪,还会给你留下用枪的机会吗?带枪,在一定程度上说,其实就是带祸,尤其你还是一个娃娃,就更危险。”
我爹说这些的时候郑重其事,口气严重,把我给弄得心神不定、忐忑不安,睡着了之后做了一夜噩梦,老是梦见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拿我的手枪对着我。
正如我爹说的,睡了一夜之后,他们果然有了办法,这个办法用我爹的话说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再具体化一点就是拆汉奸的墙,去补国民党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