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成女侠士
吃过晚饭,奶奶把我们三个叫到她的屋里,给我们每个人腰上缠了一个布腰带,那种布腰带俗称“裹腰”,有些像女人围的头巾,需要携带的一些贵重东西可以包在里面,卷成腰带状系在腰里,外面再套上外衣,增强携带钱物的隐蔽性。奶奶给我们每个人的裹腰里卷了一百多块大洋,她自己的腰里也鼓囊囊的,我估计她的腰里也缠了两三百块大洋:“你们三个都互相拉扯着,跟紧我,到了戏园子谁也不准乱跑乱走,给你们说,谁要是走失了,就不要再回来。”
到了戏园子外面,奶奶刚要到售票口去买票,戏园子掌柜的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到了我们,马上迎上来抱拳作揖点头哈腰:“哎呀呀,贵客啊贵客。”
奶奶到让他给闹的愣住了:“咋了?你认错人了。”
掌柜的说:“没认错,没认错,洪家班子的奶奶谁敢认错?快请,快请。”
奶奶有点不知所措,她今天打定主意要做一次规矩人,给我们四个人都买上戏票,然后正大光明的进去看戏。猛然间戏园子老板来了这么一招,反倒让奶奶不好意思:“我还没买票呢,这就买,这就买。”
掌柜的说:“洪家班子奶奶能来我们戏园子看戏,就是赏脸,买啥票呢,快请快请。”说着就来拉奶奶,奶奶连忙甩脱他的手:“自己走,自己走。”
于是,奶奶跟着戏园子掌柜,我们跟着奶奶,具体地说是芹菜牵着奶奶的衣襟,瓜娃牵着芹菜的手,我牵着瓜娃的手,活像市场上论串卖的糖葫芦,走进了戏园子。老板直接把我们领上了二楼的包厢,我跟奶奶看了无数场戏,进包厢还是头一次。奶奶显然也有些拘谨,上楼的时候,在狭窄陡峭的木梯上险些绊了一跤,如果她绊倒了,我们都得跟着倒霉,因为我们怕走散了,一直都相互牵着,样子虽然很傻,但是保险,谁都怕真的走散了奶奶不让进家门。
进了包厢,掌柜的吩咐伙计上茶,茶上来了,紧接着又是瓜子、云片糕、麻糖、盐花生各式小吃茶点。掌柜的还递上来一张戏单,告诉奶奶上面印着今天晚上上演的戏码。奶奶不识字,却装模作样的拿着戏单就着旁边的风灯上上下下的看着。我连忙假装没教养,从奶奶手里抢过戏单:“叫我看一下。”然后念:“杨门女将、薛仁贵征西、罗成叫关……”
“咋都是一些武戏?”奶奶问了一声。
掌柜的四面瞅瞅,然后附到奶奶耳边说:“现在抗战呢,都爱看武戏,奶奶爱看文戏也有呢,你看这后头还有折子戏……”
瓜娃和芹菜却不顾上演什么戏码,抓了茶点忙不迭地朝嘴里塞,奶奶可能觉得有点没面子,拍了他们俩一巴掌。
掌柜的连忙说:“叫娃娃吃,叫娃娃吃,娃娃么。”
奶奶说:“你给王先声说一下,叫他过来。”掌柜的连连答应着走了。
戏刚开场王先声就笑呵呵地出现在我们的包厢里。后面还跟着周承甫和李云君,王先声让他们俩在包厢外面等着,奶奶却让他们进来,两个人看着王先声,王先声点头,他们俩才扭扭捏捏的进了包厢,进来了也不敢坐,就站在王先声的后边。
奶奶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三娃子,这话对啊不?”
我连忙证实:“对着呢。”
王先声呵呵笑:“洪家班子奶奶的话,自然是一言九鼎,好说好说。”
“一言九鼎”对奶奶而言属于语言里的生面孔,她虽然知道当着她的面王先声不敢也不会对她使用贬义,可是仍然征求我的意见:“三娃子,他说得对啊不?”
这也是我跟奶奶之间长期形成的默契,在奶奶眼里,我属于识字分子,对她来说我的作用类似于字典,她说出来的成语往往要我证实正确,别人对她说出来的成语如果是她首次听到的,对意思不太确定的,也会征求我的意见,就像学生遇到了不认识或者不会写得字,就去翻字典。
我连忙点头:“对着呢。”奶奶这种问法,我的这种回答法,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奶奶是问他说的话对不对,却极难想到实际上是问那句成语对不对,是不是含有贬义。
奶奶二话不说撩起衣襟,从裤腰上往下解包着银元的裹腰,那动作很像解裤腰带,难怪王先声和周、李两人都惊愕了一下。好在奶奶动作很快,还没等他们惊出声来,奶奶就已经把裹腰扔到了茶几上:“我们算了一下,拿了你们五百来块大洋,还有一些不值钱的银联票,大方些,就当利息,给你们六百块够不够?”
王先声肯定没有想到奶奶会这么痛快,本能地客气起来:“算那么清干啥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奶奶吩咐我们:“把裹腰都解下来给他们。”然后又对王先声说:“不敢不算清,你们那可都是抗战经费,到时候给我安上一个破坏抗战的汉奸帽子,我的脑袋小可顶不住。”
我们三个娃娃把腰里的裹腰解了下来,奶奶把几个裹腰都揭开,白花花的大洋堆在茶几上,奶奶说:“数一下。”
王先声面对这一堆大洋,竟然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好像他事先就知道奶奶必然会把这么一大笔银元交给他,他甚至连大洋都没有多看一眼:“谁是汉奸,洪家班子也不会出汉奸,洪女士尤其不会是汉奸,上一回的事情其实也就是个误会,毛病都在我的属下不会办事,还望洪女士多多原谅。”
奶奶这人向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我深知她这个人不经捧,果然,王先声一段话说得她有点不知道姓啥了:“我不但不是汉奸,最恨的就是汉奸,我也不瞒你们,这些大洋就是从汉奸屋里闹来的。”
周承甫插了一句话:“昨晚上胡球来家里闹了劫,果然是奶奶干的?敢在虎口里拔牙,敢在恶狼的肋条骨上割肉,整个华北没有人能比得上洪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