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来!”奶奶的语气不容反驳,我却仍然反驳了:“不给,你又不会用。”
“谁要用了?留着着祸,你还想凭你一把手枪干啥呢?快拿来。”不等我再度拒绝,奶奶已经从我的腰里把枪夺去了。
奶奶就是长了一双快手,那双手的动作简直就像闪电疾风,令你防不胜防,似乎只要她想得到的东西,不论你是拿在手里还是抱在怀里,或者就像我一样掖在腰里,都难逃她的魔爪。说她的手是魔爪,绝非我气恼之下的谩骂,在她夺我枪的那一刻,我心目中她的那双手不啻于魔爪。我说她的手是魔爪,并非她的手长得像魔爪,奶奶长了一双很漂亮的手,白白的,瘦长丰腴,指甲总是修剪得短短的、齐齐的,呈三角形,她从来不留长指甲,这既符合合我的审美趣味,也有利于她施展观音指。我最讨厌长指甲,长指甲在我的心里总和鸡爪子的联想挂钩,奶奶也说过,指甲长了施展观音指的时候容易折。我说奶奶长了一双魔爪,是说她手的功能,而不是说形状。
奶奶把我的枪掖进她的腰里:“万一日本人把你们抓了,就凭这一把枪,你们三个都没有命。”
瓜娃说了一句话:“那我们要是叫日本人抓了呢?”
瓜娃这句话很不吉利,也很让人产生恐惧的沮丧,我恨不得踢他一脚,奶奶却并没有生气:“你们就光哭,啥也不要说。”
其实这句话对他们说多余,他们啥也不知道,我和奶奶、我爹他们在外面做事的时候,他们还在家里呼呼大睡呢。
奶奶一跃攀上了房梁,然后从房顶的窟窿钻了出去,随即就听到了枪声,我懵了,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从来不会用枪,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突然又能打枪了。枪声一响,紧接着房顶上的瓦片稀里哗啦响成一片,奶奶在再陡的屋脊上行走,也能如履平地,而且走得非常轻巧,就如在漂浮一样,如果不是有意,屋顶上的瓦片根本就不可能发出这种笨脚才会踩烂的动静。
果然,院子里的日本兵和汉奸队立刻被奶奶给吸引了,喊叫声、枪声响成一片,就听得一个日本兵大声嚷嚷着,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但是语气却可以听得出来,他是在下命令。接下来日本人和汉奸队有的踢哩通咙地朝外面跑,有的就地往房顶上爬。片刻之后,院子里寂静无声了,我探出脑袋朝院子里窥探,院子里一片狼藉,既有日本人、汉奸队从屋子里扔出来的破箱拦柜,也有日本人、汉奸队刨开的土坑,却没有人,日本人汉奸队都追赶抓捕奶奶去了。
我们那会儿在大人的眼中不过就是几个不懂事的半大孩子,或许正是因为不起眼儿,所以日本人汉奸队都去追赶奶奶,院子里反而没人了。我赶紧按照奶奶的吩咐,带着瓜娃和芹菜跑了出来,刚一出院子,却被胡球来给拦住了。刚才日本兵和汉奸队在我们家里折腾的时候,没有看见他,也没有看见二串子,一般情况下,日本兵祸害老百姓,都要他们陪同、引导,难怪我一直觉得这些到我们家来闹哄的日本兵缺点啥,看到胡球来,我才蓦然想到,缺的正是他和二串子,他们俩都没有露面。
胡球来手里挥舞着手枪,那是一把日本人用的王八盒子,那一刹那我非常后悔,如果我好好练功,说不定已经练成了奶奶抢人东西的利落手法,那么我现在马上就可以从胡球来手里把枪抢过来,像奶奶一样反过来用枪敲他的脑壳……
“狗日的小贼还想往哪里跑呢?站下,跟我到皇军那里报到去。”胡球来真是胡球来,他也不看看,就凭他一个人能把我们三个弄住吗?
当时我没有多想,既没想胡球来为什么会一个人躲在街道上堵我们,而没有跟日本兵和汉奸队到我们家里去胡来,也没有想到胡球来真的会开枪,我本能地想绕开他跑过去。无论我还是瓜娃、芹菜要想绕过他的堵截跑过去,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尽管我没有练好奶奶教授给我们逃跑的功夫,身手起码比胡球来这个大胖子利索得多。可是,胡球来真的胡球来了,他看到我们三个想分头从他的堵截中逃跑,竟然对着我就开了枪。
不知道是王八盒子准头差,还是胡球来准头差,子弹没有击中我,从我脑袋上面不到一寸的地方掠了过去,就好像有一团火从我的脑门上面撩了一下,多亏我是个孩子,如果我是大人,这一枪肯定正好打在我的额头上。我当时个头跟我爹相比,大概比他低半个脑袋,颅顶刚刚能够得上他的耳朵。
这一枪激怒了我,也吓着了我,我懵了,本能地站住了。瓜娃和芹菜显然也吓坏了,他们俩也怔怔地站在那儿,惊恐地瞠视着胡球来和他手里的枪。胡球来很狡猾,他并不靠过来,如果靠近了我们,我和瓜娃两个半大小伙子,跟他就缠起来,他的枪就没了作用。
他用枪逼迫着我们:“狗日的乖乖的走,谁敢跑我就把谁种到地里去。你们两个,”他指的是我和瓜娃子,“把裤腰带解下来给我。”
我和瓜娃都不解,也不说话,因为我们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我们也不走,就站在那儿,过了很久以后我回想起那段经历,觉得如果当时有人在街上经过,看到那种情景一定会觉得既可笑又诡异:一个大人对着三个娃娃挥舞着手枪咋呼,三个娃娃傻了一样站在那儿动也不动,活像三个孩子在看一个大人表演独角戏。
胡球来骂骂咧咧:“狗日的贼窝子里出来的贼娃子,当抢了别人就白抢了?把你们送给日本人叫你们那个贼婆娘到皇军那里去领人。”
僵持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胡来也来了,还带了几个跟他混的小喽啰,他一来,胡球来就有了帮手,胡球来让胡来把我和瓜娃的裤腰带解下来:“把狗日的绑住,押到皇军那里去,皇军的药品肯定是他们跟那个贼婆娘盗了。”
胡来挥了一下手,带着他的那几个小喽啰围了上来,如果真的让他们把我们的裤腰带解了,再把我们绑上,按照胡来的脾性,我估计他八成还会索性连我们的裤子一起扒了,让我们光着屁股游大街,这家伙没有做不出来的事情。如果那样,我们不但根本就没了逃脱的机会,而且没了面子,今后在海宛就没法混了。
他们扭住了我和瓜娃,我和瓜娃拼命挣扎,芹菜这个时候突然像疯了一样扑过来,帮着我和瓜娃,对胡来劈面就是两爪子。女孩子动手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打人用拳头,芹菜用指甲,没看到芹菜怎么动手,胡来和他带来的两个喽罗已经被芹菜给挠花了,脸上满是指痕和血流,连哭带骂的翻身扑过去抓芹菜。
芹菜真是个偶尔露峥嵘的角色,在我的印象中,芹菜一向就是个内向文静的女孩儿,自从她父母被日本人杀害,奶奶收养了她之后,芹菜变得更加沉静甚至忧郁了,即使跟我们伙在一起玩耍,也很少再像过去那样嘻嘻哈哈的笑出声来。同时,跟奶奶练功也是她第一勤苦,瓜娃第二,我属于差等生。今天芹菜却变成了一只疯虎,不,应该说她简直是一只疯狂的野猫,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比她高大强壮,可是她却奋不顾身东抓一把西挠一爪,片刻之间把胡来和他的喽罗们挠了个人仰马翻。这个时候,芹菜平常苦练的功夫就发挥了作用,尽管奶奶教她的主要是那种用来逃跑的“清风步”,可是,芹菜现在用清风步不是逃跑,而是躲闪,她并不跑开,就是那么东躲西闪的在胡来跟他的喽罗中间穿梭、翻飞,胡来和他的喽罗们疯了一样捕捉她,却连她的衣襟都沾不上,反而被她东一爪西一掌挠得一个个都成了戏台上的三花脸。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脑子里闪现出来的念头竟然是,芹菜现在好像不太咬东西、咬人了,原来她改成挠人了。胡来跟他的喽罗们全力对付芹菜,反倒把我和瓜娃晾在了一旁,我招呼瓜娃:“上啊,打啊。”瓜娃这才反应过来,扑上去加入了战团。我是连踢带打,打谁方便就朝谁身上招呼,拳头就像炮弹一样朝他们身上、脸上、脑袋上轰击。瓜娃是抱住谁谁倒霉,他逮着一个就死死抱住不放,连啃带咬带抓挠,凡是被他逮着的没有一个不发出杀猪一样的哭嚎声。
胡球来看到我们打成一团,在一旁着急得挥舞着手枪,枪口一会对着这边一会对着那边,却无论如何没有开枪的机会:“胡来,你们让开,你们让开,我灭了这几个小贼。”
我看到瓜娃正抱着胡来啃得香甜,连忙提示他:“瓜娃,抢胡球来的枪去,把胡来放了。”
我之所以让瓜娃出面抢枪,是因为瓜娃跟着奶奶练功比我刻苦扎实,我觉得他出面抢枪手脚肯定都比我利索,说实话,奶奶教得都是机巧功夫,瓜娃这样抱着人家死啃,浪费功夫,样子很难看,说出去也太丢人。
瓜娃听到我嚷嚷,松开了胡来,胡来捂着脑袋痛苦不堪,也不知道是脑袋被瓜娃啃烂了还是脸被芹菜挠破了,满脸污血,瓜娃松手,他顿时轻松,蹲到地上连哭带骂:“你奶奶的熊啊胡球来,狗日的开枪,快开枪啊,把狗日的小贼都灭了。”
瓜娃扔下胡来,按照我的命令朝胡球来冲了过去,大概是出于本能,他对胡球来用上了奶奶让他苦练不缀的“蹬云腿”,蹬云腿就是全身发力,朝墙壁或者垂直的陡坡飞奔,到了墙壁或者陡坡跟前,改变发力方向,利用奔跑的速度加上由前冲改为上提的力道,一举飙升到墙壁或者陡坡顶端。这有点像飞机从跑道上起飞,是练习轻身功夫的基本功,功力越浅需要的跑道越长,功力越深需要的跑道就越短。奶奶练成了,要攀爬到房顶上,用不着跑道,几乎原地拔起就能够到房梁上。
瓜娃子脑子僵化,别的功夫还没有练过,就死练这一套,作用起来也只会这一套,听到我让他抢胡球来的枪,便把胡球来当成了墙壁、陡坡,发力朝他猛跑过去,还没等胡球来明白过来,瓜娃已经的脚已经踩踏到了他的身上。那么大的冲劲儿,胡球来又没有防备,也说不清是被瓜娃子给踹倒的还是撞倒的,立刻摔了个大仰壳,活象一堵土墙倒塌下来,矻嗵一声巨响,青砖铺就的街面都震动了几下。瓜娃练就的蹬云腿目的是攀高,并不是踹人,胡球来倒了,他还顺势上升了将近一丈高,才落到地上。胡球来倒地的瞬间,枪从手里摔了出来,瓜娃落地恰好踩在枪上,顺势弯腰捡了起来。
“给你,开枪打。”瓜娃真够意思,捡到枪并没有据为己有,跑过来递给了我。
说来也怪,手里有了枪,人顿时也有了精神,有了胆量,反过来,靠着枪耀武扬威的人,没有了枪顿时就变成了稀屎软蛋,胡球来从地上刚刚要爬起来,看见枪到了我的手里,顿时定格,活象一条大鳄鱼翘起脑袋瞠目结舌的看着比他更大的猛兽,胡来和他的喽罗们更是一哄而散,跑到远处躲在墙角落里当起了旁观者。
我吩咐芹菜和瓜娃:“你们两个快跑,我断后。”
芹菜和瓜娃茫然地站着,芹菜问我:“朝哪里跑呢?”
我这才想起,那个王先声他们的老窝芹菜和瓜娃并不知道,我还得带路。很久以前,我们曾经奉奶奶之命到周承甫他们的老窝打冒,但是瓜娃和芹菜并不知道打冒的盘子就是王先声他们的老窝,只有我知道。
我用枪对着胡球来吓唬他:“狗日的汉奸,敢跟我们来,我就开枪灭了你,把你种到地里去。”
胡球来连连摆手,嘴大张着却说不出话来,一个劲朝后面偎蹭,我也不再管他,估计他也没有那个胆敢跟着我们,便带着瓜娃和芹菜朝王先声他们的那条街猛跑。
功夫是练出来的,功夫高低是比出来的,跟着瓜娃和芹菜这么一跑,人家两个人的功夫立刻把我比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跑得太快了,而且一点也显不出正在奔跑,看着好像在走路,可是速度却是我连跑带蹦也难以追上的。跑一会,他们发现我没了,回头看看,我还在后面挣命,只好站下来等我,瓜娃还一个劲催促:“你快些,小心胡球来他们撵上来。”
我苦笑,暗想,连我都追不上你们,别说胡球来父子俩那两个蠢猪狗熊了。我领着他们穿街走巷,找到了王先声他们的住所,从外面看,这是一院普普通通的民宅,无论是院墙还是大门,都跟着条街上别的院落没有什么大的区别。青砖砌就的门楼下面有三级台阶,台阶的上面,朱红的木门紧闭,我猛敲一阵,里面却声息全无,难道他们都跑了?如果这里没人,只剩下一座空宅,我们该到哪里去呢?瓜娃和芹菜围了过来,我心里的问题,他们俩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没人咋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