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你不要担心,你现在已经洗手了,这事情不能把你再缠进来。如果不是为了跟国民党那些货分开,我也不会来搅打你。你只要安排人在镇子里盯着些就成了,国民党的人在客再来旅馆扎着呢,我担心柱子找国民党的麻烦。”
杨叔说:“我已经安排下人了,奶奶你放心,再说了,柱子也不至于为了吃你的黑食对国民党动手,他不是那种人。”
奶奶显然不愿意纠缠这个话题:“昨晚上我们进来你们惊醒了没有?”
杨叔嘿嘿笑:“师姐走动我们咋能惊觉呢,今天早上起来,我老婆听到西厢房里呼噜声一片,吓坏了,跑过来给我说,我就知道是你带人过来了。”
说话间,我已经吃饱喝足,听到屋里瓜娃喊奶奶,奶奶骂他:“醒来了就起来吃饭,喊啥呢?”
瓜娃和芹菜从屋里出来,两个人显然也饿急眼了,扑过来就要抓窝头,被奶奶照例打了回去:“洗手去。”
杨叔连忙又嘱咐:“水在灶房的缸里呢,从缸里把水舀出来洗。”
瓜娃和芹菜去洗手,我注意听灶房里的动静,果然那个女人又叮嘱他们俩:“从缸里把水舀出来洗。”
第二天天还没亮,杨叔就在外面敲窗户:“师姐,师姐,起来一下。”
奶奶起身,悉悉索索的穿衣裳,我也连忙爬了起来,奶奶看了我一眼,表扬了我一句:“三娃大了,知道操心了。”
我跟着奶奶来到外面,杨叔欣喜地告诉奶奶:“柱子来了,在镇子外头等你的话呢,没敢直接进镇子。”
“只能叫柱子过来,旁人都不要到你这里来,你现在不走这条路不吃这碗饭了,不要叫不相干的人知道你。”
杨叔点点头:“那我过去招呼他。”
杨叔走了,奶奶问我:“你真记不得这个杨叔了?”虽然这位杨叔身上有很多值得探究的东西,比如他曾经在什么时候见过我,或者说我什么时候见过他。比如奶奶为什么一到武胜驿就把他家当作落脚之处,而过去却从来没有跟我提及过他。再比如他为什么也把奶奶叫师姐,并且跟奶奶还有我爹都挺熟悉,而过去我的记忆中却从来没有这位杨叔书……
尽管这位杨叔身上集中了很多疑问,他就跟我们这个砖头瓦块垒起来的家一样充满了谜题,我并没有打听他的来路,甚至对他没有知的欲望。这恐怕也是奶奶长期教训的结果,她最烦我打听这打听那,尤其是向她打听往事或者别人来路的时候,她马上就会指责我“事情多,”、“麻烦多”,关门的话总是那么一套:“该你知道的我就给你说,不该你知道的别问,问也是白问。”
长此以往,我的好奇心逐渐被她磨灭了,潜意识里,主动向人打听事儿简直是人品中最不好的表现之一。可是这并不妨碍她高兴的时候主动告诉我一些事情,就如现在,可能我爹如约送货过来,让他们之间彻底绝交的可能化解了,所以她心情很好,便主动给我说起了杨叔:“你小的时候,你杨叔还抱过你呢。那时候虽然师父师娘不在了,我们也逃到了关内,可是我们洪家班子还没有散,大家还在一起游走四乡八城,不管是撂地卖把式还是走财神,明里暗里正财偏财还都能养活人。后来日本人又打进了关内,人连命都顾不住,哪里还有心思赚钱糊口,洪家班子也就散了,最后只剩下我跟你爹还有你这个杨叔叔。”
我连忙插了一句:“我呢?”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我妈呢?可是我没敢问,估计问了也白问,如果能够告诉我,奶奶早就告诉我了,她没告诉我,我问也是白问。
奶奶笑了,怜爱的在我头顶摩挲了一把:“对了,把你给忘了,洪家班子就剩下我们三个半人,你那时候刚刚学走路学说话呢,只能算半个人。再后来你杨叔叔跟现在的媳妇好了,我跟你爹就帮他把家成了,我跟你爹那个时候主要还是靠走财神混饭吃,为了不拖累他,就跟他断了。”
我依然有疑惑,既然已经断了,怎么今天又跑人家家打扰人家来了?照例,疑惑闷在肚子里,我没问,问了奶奶如果愿意告诉还好说,如果不愿意,那我照例会挨一通骂,那就成了真正的没事找骂。
说话间,我爹跟杨叔回来了,我爹没有我想象的局促和尴尬,就好像跟奶奶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还跟奶奶打了个招呼:“师姐我饿了,先吃饭再说事。”
此时早已经过了早饭时间,瓜娃和芹菜已经出来洗完脸等着吃了,杨婶也早已经把早餐摆到了桌上,可是奶奶却一直没有说吃字,我们就都不敢动,等着杨叔和我爹回来然后一起吃。
“饿了就吃。”奶奶发话了,我们几个扑过去抓桌上的馍馍,奶奶闪电般在我们每人手上敲了一记:“洗手去。”
我们几个连忙朝灶房跑,我爹本来也伸出了手,让奶奶震慑住了,只好也跟在我们后面朝灶房跑,杨婶见我们跑到灶房洗手,忙不迭地跟了过来,我们三个娃娃懂得规矩,拿了水舀子朝盆里舀水,我爹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两只脏兮兮的大手伸进人家缸里搓洗了起来,等到杨婶赶到,我爹却已经洗完了,正在裤子上抹手。那一刻,杨婶的表情悲惨极了,介乎于欲哭无泪和啼笑皆非两者之间,能做出那种表情,不是让我爹给气的就是让我爹给逗得。我恍然大悟,过去,肯定是我爹干过这种事儿,难怪杨叔和杨婶每一次都要提示我们从缸里把水舀出来洗手。
我爹也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嘿嘿”:“没事,吃罢饭我给你换一缸新水。”
原来,这里吃水麻烦,要到镇外一里多外的小河里去挑,挑满一缸水得半天时间,我爹把他那双脏手往人家缸里一伸,一缸水就作废了,杨叔就得花半天时间吭哧吭哧的从镇外挑水回来。
吃饭的时间,我爹告诉奶奶,那些西药他劈了一半给奶奶:“这是事先说好的事情,可是你把这些西药给国民党真可惜了。”
奶奶如约拿到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也避免了跟我爹彻底决裂,心情好了很多,有说有笑,此时听了我爹这话,就问:“咋可惜了?你不是说人家把药倒倒黑市上去了么?那你呢?你把药给谁了呢?”
我爹吭哧吭哧想说什么,可是最终还是忍住了,叹息一声说:“算了,师姐你照管这个家也不容易,就当赚钱买卖吧,要是国民党敢跟上一回一样赖你的账,你即刻给我说,我扒了他们的皮。”
奶奶笑了:“知道你现在威风了,成了西山上的杆子头了,要是王先声他们真敢来我的帐不给钱,不要说你,我都放不过他。”
他们商量好,由奶奶去通知王先声他们拿货:“千万不要忘了叫他们写收条。”我爹嘱咐奶奶,奶奶说她要是连这一点都不懂,还在江湖上混啥呢。
我爹有说:“我不出面了,老杨也不要出面。”
奶奶问他:“你干啥去呢?”
我爹这才有点难为情了:“我把杨嫂子的一缸水给废了,得给人家挑水去。”
杨叔和杨婶忙不迭地谢绝:“那事情不用你,不用你,等我们闲了不论是谁就挑了。”
我爹却很认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给嫂子说了要给她还一缸新水呢,这水我一定要挑。”
那一会儿,我爹又让我迷惑不解了。挑一缸水这么小的事儿他认真得给人家讲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跟奶奶说好的分一半西药的事儿他却不顾失了奶奶和他两个的信用耍赖,我觉得我爹这个人真的太不着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