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离开海宛
国民党终于来了,而且阵势很大,有枪有炮,炮架在城外轰了好一阵,连我爹都带着他的人上了城墙跟八路军一起打国民党。国民党人多枪多炮多,八路军抵挡不住开始撤退,就连二串子也带着老婆孩子跟着八路军走了。我爹也消失了,有人说他被打死了,尸首跟所有打死的人一起,埋到了北山坡的乱坟岗子上去了。
奶奶带着我们三个跑到西山的打虎沟去找了一遍,不但没有我爹他们的下落,连农人们也都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回来的途中,我们又去了武胜驿,找了杨叔叔,杨叔叔唉声叹气,告诉我们说,我爹的噩耗他也听说了,他还到城外去寻找打听过,可是,海宛城打仗死的人,都埋进了北山坡上的乱坟岗子,根本没法得到准确的消息。
想到我爹真的没了,我哭了,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爹,现在,我不但没了妈,也没了爹,跟瓜娃和芹菜一模一样了。瓜娃和芹菜陪着我哭了一场,奶奶骂我没出息,说我爹不可能就这么死了,说我爹死了的人都是瞎编的。可是,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看到她的眼睛也红红地、肿泡泡的,我知道,她背着我们也哭了。
那天吃过早饭,奶奶郑重其事的叫我,说是有话跟我说,我和瓜娃芹菜都去了,奶奶让瓜娃和芹菜出去玩,瓜娃和芹菜知道奶奶有话要私下里给我说,乖乖地出去了。等到瓜娃和芹菜出去了,奶奶又叫他们进来,说你们三个现在都是没爸没妈的娃娃,从今往后,你们三个就要相互扶持,相互帮助,要像亲兄妹一样相亲相爱,所以,我的事情也不背着他们俩,让他们俩一起听听,相互都知根知底就不会隔着肚皮瞎琢磨了。
奶奶说,她有时候真的后怕,如果她也死了,我的身世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她不知道到了阴间怎么给我爹娘交代:“要是你连自己的爹娘是咋回事都不知道,奶奶太对不起你。”
于是,我终于知道了我爹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才知道,我爹并不是我的亲爹,奶奶自然也不是我的亲奶奶,很多年以后,有一部叫做《红灯记》的革命样板戏,戏里就有近似于我这经历的台词,那一家人的关系也很像我们家的关系,然而,我们不是闹革命,而是打家劫舍“走财神”。
奶奶告诉我说,我的亲生父母其实就是她和我爹的师傅师娘。在东北,洪家班子表面上是沿街卖艺的杂耍班子,实际上却是走财神的暗杆子。暗杆子和明目张胆当土匪的不同,一般都有正当职业作掩护,如果说明目张胆当土匪是专业的,那么,暗杆子就是业余的,这里的业余不是指功夫和本事,而是指另有遮人耳目的糊口行当。
洪家班子在江湖上闯出名号也是因为他们干的是净活,只谋财,不害命,干这种事情需要更强的专业精神和专业水准。他们一直混得不错,奶奶是班子里的大师姐,我爹是班子里年纪最小的徒弟。
九一八事变那天,我亲爹带着班子里的人走财神误闯了日本人在奉天的情报站,全部失陷,命都丢了。当时奶奶和我爹在外面把风,这才逃过了一劫。也就是那天,日本人攻占了北大营,张学良带着二十六万东北军在日本两万六千人面前狼狈逃窜,日本人随即对抗日分子展开了大搜捕。我亲爹,也就是奶奶和我爹的师傅折在日本人的情报站里,自然成了抗日分子的最大嫌疑。日本人循线追查到了洪家班子的落脚处,包围了他们租的宅院,他们的师娘,也就是我的亲妈,把我交给奶奶和我爹,让他们带着我逃跑,然后自己冲出去跟日本人缠斗起来。
最后,他们的师娘,也就是我的亲妈,死在了日本人的枪弹下,他们带着我和其他的几个师兄弟逃到了关内:“日本人是你第一大的仇人,张学良是你第二大的仇人,要不是张学良稀屎软蛋光知道抽大烟逛窑子,师父跟师娘,也就是你爸和你妈就不会死。”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我倒没觉得张学良在我爸我妈死活的问题上有多大责任,因为,如果我亲爹不去走财神,误闯日本人的情报站,张学良就是再怂,也不会要了我爸我妈的命。
战乱之中,洪家班子流离失所,进入关内又人生地不熟,很快就散了,师兄弟们纷纷各自谋生,只有奶奶和我爹因为接受了我娘的嘱托,要把我抚养成人,一直聚在一起谋生。为了避人耳目,也为了在一起过日子方便,起码对外能够保持清名,奶奶就冒充我奶奶,我爹就冒充了我爹。
说实话,奶奶告诉我这些,在我感情上引起的波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汹涌,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奶奶和这个爹,对我的亲爹和亲妈没有一点概念,甚至他们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仅仅凭奶奶这一番交代,并不能引发我多大震撼。
看到我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反应,奶奶反倒有点惊讶:“你咋淡淡地没有响动呢?”
我说:“你要啥响动呢?你是我奶奶,我爹是我爹,我已经惯了。”
奶奶有点懵,片刻之后才说:“早知道你这么没肝没肺,我就早早告诉你了,省得我整天提心吊胆怕你知道了受不了。”
瓜娃也傻呵呵地说:“就是么,我觉得只要有奶奶,有没有爹娘都差球不多。”
芹菜却早已经眼泪汪汪,感动得了不得,扒在奶奶怀里抽泣起来,奶奶便搂了芹菜的肩膀表扬她:“还是我芹菜懂事,重情重义,心地善良,不像你们两个货,没肝没肺。”
我连忙辩解:“你不是说,男人膝下有黄金,只能跪天跪地跪父母,男人有泪不轻弹,千滴泪不如一老拳么?”
芹菜也反过来帮我说话:“就是,男人不能轻易就哭。”
我们三个人逐渐长大,虽然我们自己并不觉得,可是我们的关系,包括奶奶在内,却在一天天的日子里发生着悄无声息的变化。我和瓜娃不再像过去那样跟芹菜在一起腻着玩耍,就好像相互间有了隔阂。芹菜似乎对我们玩的那一套也不再有什么兴趣,奶奶现在开始教她观音指,我和瓜娃也想学,奶奶却不教,说我们俩粗得很,练不成。我质问奶奶,我爹比我们更粗,他怎么就练成了,奶奶说我爹练得那不叫观音指,应该叫萝卜指,手指头根胡萝卜一样粗,捅来捅去把观音指的名头都给糟蹋了。
对奶奶的说法我并不认同,我爹使观音指的时候,虽然没有奶奶的那么飘逸、曼妙,虽然显得笨拙、僵硬,但是却一点也没有耽误事儿,甚至效果比奶奶的更好。奶奶告诉我们,观音指本身就是我们这个行当女弟子学的功夫,而且也都是由师娘传授:“你爹肯定是偷着跟师娘学的,也亏得他能得上真传,证明你爹是个厉害角色。”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指了指脑门,意思是说我爹的脑子好用,聪明。
这一点我又不敢认同,我觉得我爹很笨,净干那种损人不利己的傻事儿,比方说把家里的金条要去给八路军做冬装。
奶奶又替我爹辩解:“你爹是做大事的人,那种人往往是大智若愚,对啊不?”
我连忙说:“对着呢,我说的对着呢是你的成语用的对着呢,而不是说我爹对着呢。”
虽然拒绝教我们习练观音指,可是奶奶教芹菜的时候,也从来不拒绝我们在一旁观摩,她说:“那时候,师娘教我,你爹就在一边看着,人家自己就看会了,虽然样子不好看,可是好赖也能用上,能不能学会,就看你们两个货有没有你爹的那个脑子。”
奶奶教授的这套观音指说透了,其实也没啥神秘的,关键就是一要有指力,二要认准人的关窍,三要配合极为溜滑的清风步。我的步子是弱项,根本达不到奶奶的那种水平,连瓜娃和芹菜我也比不上。好在我的指力比他们俩都强,这可能是过去练开锁的时候经常使用指头练出来的,所以,从总体上说,我的综合功能比不上瓜娃,更比不上芹菜,但是指力和认关窍却比他们俩强一些。
芹菜算是奶奶的嫡传弟子,有些观音指的窍门比我们更明白,有时候我或者瓜娃就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我们心里认为有的秘诀,芹菜告诉我们,奶奶并没有给她传授什么秘诀,她知道的我们也都知道。
芹菜练习观音指的时候,简直就像戏台上的刀马旦,让人看得心醉神迷。她本来清风步就练得炉火纯青,配合轻盈曼妙的步态,两只手上下翻飞,做出各种各样令人目不暇接的漂亮手势,看得人眼花缭乱。我敢断言,如果她对敌手使出观音指,敌手八成会被她的动作美死,而不会被她的手指戳死。尤其是她那两条大辫子,随着她的动作上下翻飞,左右摇曳,人的心也由不得跟着她的大辫子忽上忽下的忽悠。
芹菜啊芹菜,过去的日子就像酝酿复苏的春天,现在就像万物蓬勃的盛夏,芹菜就如突然绽放的花儿,以她那少女艳阳和满月般的光艳,在不经意间就让我和瓜娃同时陷入了意醉情迷当中。
我们俩同居一室,背过奶奶和芹菜,话题几乎都落在芹菜身上。我们俩的单纯和质朴,令我们俩在突如其来的情欲面前束手无策,慌乱中却又掺杂着从未体味过的甜蜜和幸福。我和瓜娃两个从来没有那种为了芹菜而争斗的意识,似乎,芹菜天生就应该属于我们俩,是我们俩爱慕的共同女神。我们俩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扒着窗棂朝外面窥探一番,芹菜总是比我们起得早,也总是第一个开始练功的人。隐隐约约的企望和迫不及待的亲近,让我和瓜娃常常会做出一些傻事来。这个时候,我得承认,我的智商降低到了瓜娃同等水平。
洗脸刷牙是奶奶严格规定的课程,也是新的一天的开始,如果芹菜也要洗脸刷牙,我们俩就会乖乖地等着。如果我们俩先占用了脸盆,芹菜只要走过来,我们俩不论是谁,马上就会让芹菜先洗,而且不论盆里的水我们是不是用过,都会毫不吝惜的倒掉,重新给芹菜到一盆新水,还要兑得不凉不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