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火车进站
刘一芒这个人从正面说，对接待我们的任务尽心尽力。从反面说，就像一屁股坐上了牛皮糖，粘上了要想摆脱真的非常难。头天晚上我们返回住处的时候，已经没有车了，只好步行，走到十六军接待站，东面的天际已经透白。奶奶和芹菜跑回她们的房子倒头便睡。我还得到外面的水龙头上洗涮自己，临晨的气温极低，冻得我浑身像筛糠，牙齿放肆的打架，忍也忍不住，等到我睡下，胡同里不知道谁家公鸡都已经打鸣了。
我那个年纪，又奔波了半夜，睡觉比吃饭还重要，我睡下没多久，刘一芒却已经殷勤无比的跑来叫我们吃早饭了。我极不耐烦的嚷了一声：“我不吃了。”
刘一芒却执着地敲打着我的门扉：“起来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真的，不骗你，快点起来吧。”
我不知道奶奶她们是怎么被刘一芒闹起来的，我却实在无法再睡下去了，外面的门奶奶给开了，我卧室的门没有划上，刘一芒叫了我一阵，我下决心不予置理，用被子蒙上脑袋打算一直睡到吃中午饭。刘一芒敲了一阵见我不吱声，索性直接闯了进来：“起来，真的，不骗你，早饭必须得吃，不吃早饭容易落下胃病，真的，不骗你。”
他边唠叨着“真的，不骗你”，边揭开了我的被子，立刻捂住了鼻子：“你放屁了？怎么这么臭？真的，不骗你，太臭了。”
我无奈，面对了这个讨人嫌的热心人，再困也不能赖被窝了，只好爬起来，爬起来了才想起来，昨晚上一只鞋丢了。刘一芒来叫早，结果我少一只鞋的事就被他发觉了：“怎么回事？鞋怎么还能没了？”
我说可能有耗子，让耗子不知道拖哪去了。刘一芒便弯腰弓背桌下床底的到处找，还跑到外面捞了一根扫把进来在所有旮旯犄角拨拉了一阵：“没有啊，真的，不骗你，我说怎么这么臭，还以为你在被窝里放屁闷的，原来是鞋臭，真的，不骗你，你这只鞋怎么这么臭？”
身上和衣裳回来以后我都洗过了，唯有鞋因为只剩下一只，我也就没有洗，扔在床边上，他弯腰弓背到床底下帮我找鞋，自然就嗅到了鞋上的臭味。
我说可能没小心踩到狗屎了，他又说要帮我另找一双鞋，我知道他们那一套，所谓另找，就是抓个当兵的从人家脚上扒，那会儿，当兵的更穷，一双鞋一双袜子都是财富，火车上周承甫就是从士兵脚上给我扒了一双鞋，看到刘一芒跃跃欲试又要从别人的脚上扒鞋，我连忙说没有就算了，等吃过早饭到街上买一双就行了。
“没事，我去先给你找一双，真的，不骗你，没鞋你怎么走路啊，等着，真的，不骗你。”刘一芒说着急匆匆跑了出去。
那只旧鞋我肯定也不能再穿了，留着也没用，就拎到外面给扔了，顺便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上洗脸刷牙。奶奶和芹菜已经洗罢脸，芹菜压腿，奶奶遛弯，见到我两个人不约而同过来嗅我身上，奶奶说：“还得好好洗，臭味道还在呢。”
芹菜说：“衣裳也得换，今天买鞋的时候，奶奶，顺便再给三娃哥买一身衣服吧。”
奶奶没吱声，眼睛朝房间瞭，刘一芒还没回来，也不知去抓哪个倒霉鬼给我扒鞋去了。奶奶轻声说：“今天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这个不骗你给甩了，不然叫他狗皮膏药一样贴上，啥事情也弄不成。”
芹菜嘿嘿笑：“我看那个人挺有意思的。”
奶奶说：“最怕的就是外表憨厚内里奸诈的人，最可怜的就是外表奸诈内里厚道的人。”
奶奶这么一说，我和芹菜都有些不以为然：“不会，刘一芒不是那种奸诈的人。”
芹菜也说：“我看那人挺好的。”
奶奶声色俱厉了：“给你们说了多少遍，官府中人，不能用好坏衡量，就是记不住。”
芹菜斗胆问了一声：“奶奶，那到底用啥来衡量官府中人呢？”
奶奶说：“看对我们的事情有没有用，也要看他的目的是啥。”
正说着，小兵送来了早饭，刘一芒也兴冲冲地拎着一双旧鞋跑了过来：“先凑合着穿，等这一两天我到军务处给你领一双新皮靴。”
他这一说，尽管有奶奶再三提醒，我却仍然感觉他这人真的不错。他拎回来的是布鞋，如果昨晚上我穿这种布鞋，而不是那种军队皮靴，肯定两只鞋都得让黏稠的河泥给抢走。
吃过早饭，刘一芒问我们还要到哪转转，奶奶说今天没打算，不用车了，最多到附近找一家鞋店，给我买双鞋。刘一芒马上说：“这好办，我带你们去大栅栏，那里的内连升鞋店有名得很，真的，不骗你，很近，出了胡同几步路就到，北平有身份的人都到那买鞋，真的，不骗你。”
刘一芒带着我们到了大栅栏，这条街很热闹，尽管战争近在咫尺，却仍然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这条街上果然有一个叫内连升的铺子，刘一芒带着我们进去，吵吵嚷嚷的要买鞋，店里的伙计急忙出来招呼生意。奶奶左选右挑，给我买了一双皮底布面带鞋带的，说是穿上好走路。我估计奶奶是接受了我的鞋被河泥粘掉的教训，如果那双军用大皮靴有鞋带，无论如何不会掉。
从鞋店出来，听奶奶说要给我买衣裳，刘一芒又把我们带到了一家叫瑞蚨祥的商铺。马上就要打仗，家家店铺都恨不得立刻把货全部甩出去好关门躲避战火，商店里的鞋袜衣裳布料便宜的跟白送差不多。奶奶给我买了一身黑蓝色的制服，说这种衣裳穿着精神。给她和芹菜各买了一件外衣，又给我们每人买了一双袜子，包括刘一芒，刘一芒感动得了不得，一个劲谢谢奶奶。
回到十六军接待站，奶奶让我把周承甫给我的那身旧军衣扔了，换上刚买的衣服。这个决定太合我意了，我马上穿上了新衣裳，从屋里出来，芹菜眼睛一亮，咪咪一笑，奶奶表扬了我一声：“我家三娃一打扮就一表人才。”
芹菜听奶奶这么说，朝我做了个鬼脸，我心里顿时乐开了花。芹菜正常情况下是一个内向、庄重的女孩儿，如果不是格外高兴、舒畅，绝对不会做这种鬼脸儿。
刘一芒喝了两盅茶，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们聊天，一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老在这黏着，十六军接待站的人也知道我们属于情报处的客人，对我们也格外周到、殷勤，服务的非常舒服。唯一的问题就是刘一芒太黏糊，用奶奶的话说，这个人太没有眼色，就像狗皮膏药，奶奶急得要命，想要甩开他办正事，却怎么也甩不开，话又不能说得太明白，太明白了怕引起他的疑心伤了他的面子，不说明白又说不清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不知道我们也需要点自由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