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晚上走路怕遇上坏人,就作成这个样子,坏人见了就躲了。”
老汉呵呵笑:“你这办法好,赶紧洗洗去,看上怪怪地瘆人呢。”
老汉在这里说,老婆婆已经从院中的井里绞水了,我不是没有眼色的人,连忙过去接过辘轳替换老婆婆。绞了两桶水,倒在井旁边的木槽里,奶奶先洗。毛巾、胰子之类随身要用的东西都让奶奶给清理了,只好用老婆婆提供的皂角草草洗一下。洗过了,老婆婆递过她们家用的擦脸布巾,奶奶嫌脏,声称自己洗脸不习惯用毛巾、布之类的东西擦,就那么晾着。
芹菜虽然没有像我和奶奶那样在脸上抹吐沫黄泥,经过一夜半晌的奔波,却也是灰头土脸,洗过之后,也学着奶奶晾干。
总算轮到我了,我又绞了一桶水,稀里哗啦洗了个痛快,我没像奶奶她们那样嫌人家脏,接过老婆婆递过来的擦脸布,擦干净了脸上的水渍。
农家的午餐很简单,一笸箩杂面窝头随便吃,每人一大碗疙瘩汤,下饭的是蒜拌苦苦菜、酸白菜,可能是为了待客,桌上还放了一盘腊肉,黑乎乎油腻腻的看上去不干不净,我们都吃。看到只有老两口和他们的儿媳妇,奶奶问他儿子呢,老汉说儿子带着孙子借口看丈母娘,到外面躲壮丁去了:“现在过几天就拉一回壮丁,村里年轻人不是被拉走了,就是跑到外头躲去了,唉,这世道啥时候才能叫人安安稳稳的种地么。”
或许我们奔忙了一整夜,又奔逃了一晌午,一个个都饿坏了,虽然农家伙食简陋粗糙,可是却觉得格外可口,吃饱喝足,困劲就上来了,老婆婆看出我们困倦,就张罗着留我们在他们家睡,奶奶却掏出两块大洋给人家:“婶子,大爷,实不相瞒,我们还得跑路,麻烦你们有不穿的旧衣裳,给我们每人找一身,我们路上也好有个换洗的。”
那会儿农村人基本上见不到大洋,他们所能花用的都是很不值钱的金元券。老婆婆和老汉看到奶奶出手这么大方,反倒吓住了,迟疑着不敢接,奶奶把大洋强塞到老婆婆手里:“婶子,别担心,我们不是强盗,家里原也有些家底,要不是打仗,我们也不会跑出来逃难。”
老婆婆接了大洋,便跑回屋子给我们每人找了一套衣裳,衣裳虽然都是农村人穿的简单的粗布衫裤,却也都洗得干干净净。我和奶奶还有芹菜就地把衣裳换了,旧衣裳奶奶却没有按照我想象的留给这家人,依旧用包袱包了,让我背上,然后就起身告辞:“我们还得赶路,谢谢你们了,还有,如果有人打听我们的下落,你们千万不要说见过我们,说了麻烦就大了。”
老婆婆和老汉连声答应着,还要把我们送出院子,奶奶拦住了他们:“不要出来,小心叫别人看见。”
奶奶先探头出去两头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人,这才招呼我们出门急急的朝东走。到了村外地里,奶奶找了个坑洼处,让我把换下来的衣服埋了。
芹菜看到好好的衣服被埋到了土里,心疼得直咧嘴:“奶奶,我们不要了还不如送给刚才那家人呢。”
奶奶说:“你懂啥,送给他们,就是给他们和我们埋祸胎呢,万一叫人家查出来,他们一窝窝务农的,咋会有那么好的衣服呢?人家一问,他们保险要把我们供出来。”
掩埋好衣服,奶奶就带着我们就一路向东走,快到天黑的时候,我们总算上了大路,又沿着大路走了好一阵,才到了一个叫豁子驿的小镇,随便找了个小店填饱肚子,我和芹菜都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了,走路也晃晃悠悠的。奶奶见我们俩实在撑不住了,就想找个地方歇一晚上。
小镇有两家小旅馆,奶奶不敢住,担心走漏了风声遭到围捕。适逢战乱,百姓就像受到惊吓的鸟雀四处乱飞,期望能够躲避战火,所以,镇内有很多房屋人去屋空。我们在镇上转了一圈,选择了一户门上挂锁的房子,打算进去休息一晚上。门上挂着锁,自然就应该由我去开锁,奶奶却嫌麻烦:“算了,从墙上直接过。”
我们正要翻墙头,一辆马车从镇外疾驶过来,来到我们跟前,车老板“吁”的一声,猛扯缰绳,驾辕的马咴律律嘶鸣着前蹄扬起,硬生生地停了下来,车轮被闸木勒得发出刺耳的尖叫:“洪师姐,三娃子,快上来。”
我们都愣了,注目看去,车老板脑袋上包着大汗巾,大汗巾外面还扣着一顶草帽,傍晚时分,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可是他既然能把奶奶叫“洪师姐”,肯定也就知道我们的身份,奶奶趋过去查看:“谁啊?认错人了吧?”可能突然认出来车老板,奶奶跃上马车抽头就打:“狗日的你们这一伙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的东西,洪铁柱呢?”
车老板的草帽被打掉在地上,脑袋上的包巾也滑落下来露出了脸,我惊讶了,竟然是鸡鳖子。我拽了芹菜一把,跳上马车:“鸡鳖子,咋是你?我爹呢?”
鸡鳖子用胳膊护着脑袋抵挡奶奶的巴掌,急慌慌的说:“好了,别打了,赶紧走。”说着,扬鞭催马,健马猛然发力,马车就像出膛的炮弹向前窜出,奶奶、我还有芹菜,一起被晃倒在车厢里:“狗日的你干啥呢?”奶奶愤愤詈骂。
鸡鳖子也不答话,赶着马车拼命飞奔,跑出了镇外,鸡鳖子才说:“你们都消停些,老老实实跟我走,闯了多大的祸你们知不知道?”
奶奶问他:“闯啥祸了?”
鸡鳖子抽了马儿一鞭子,然后回过头对奶奶说:“你们把半边天都捅塌了,还慢慢腾腾的想睡安稳觉呢,给你们说,你们能不能回到海宛我都不敢担保。”
不是鸡鳖子说出的内容,而是鸡鳖子说话的神态和语气把我们镇住了,想一想也是,至今为止,我们连我们去偷的那一家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这也是奶奶带着我走财神的头一遭:没有弄清财神身份就把人家给盗了。
奶奶过去给我说过,三种财神走不得:寺庙道观、官府牢狱、黑道山头。可是,我们这一次去的那家显然跟这走不得的三种都不搭界,可是,种种迹象表明,这一次财神走的确实不同凡响,一般的人家,即使是大官,也绝对不会因为家里进了贼,便动员那么大的军事力量来进行抓捕。
“你说我们把半边天给捅塌了,你咋知道的?”奶奶追问鸡鳖子。
鸡鳖子的回答令我们大惊失色:我们走财神的那一家,竟然是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傅长官的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