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瓜娃变了
院子里冷冷清清,奶奶盘腿独自坐在屋檐下面的小桌边,却不见瓜娃。
“瓜娃呢?”芹菜问道。
“不知道,回来就没有人。”奶奶回答,声音幽幽地、涩涩地,没有了往日的自信,发干发涩的声音透出隐隐的不安。
芹菜也不再多话,回到自己的屋里,片刻出来已经换了家居衣裳,然后就跑到灶间烧水,呼达呼达的风箱声总算给院子增添了一丝人气儿。我把包袱交给奶奶,然后也回到了我和瓜娃住的房间。屋子里乱得一塌糊涂,汗腥气和近似于烟气又不像烟气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冲鼻子,炕上的被褥我敢肯定从我们走了以后就没有叠过,地上的灰土能踩出脚印来,炕上的浮尘稍一动弹就飞扬起来呛得人嗓子眼痒痒。我自己并不是一个整洁的人,然而,我们的屋子脏乱成这副样子,仍然令我心烦意乱。
我想动手收拾一下,起码晚上能够睡人,却又放弃了收拾屋子的打算,面对如此脏乱的局面,我实在无从下手。我从屋里出来,奶奶仍旧坐在那儿,黑黝黝的就像一尊塑像。芹菜端来了茶壶茶杯,用刚刚烧好的水给奶奶沏茶,奶奶吩咐我:“去洗一下,把你们的猪窝收拾一下。”我转身刚要服从命令,奶奶却又说:“去看看院门,是从外头锁着,还是从里头上着。”
显然,奶奶刚才回来进门的时候,也不是从大门进来的。我连忙跑到院门口看了看,院门是从外面锁上的。我告诉了奶奶,奶奶纳闷:“你们猜想瓜娃能到哪里去呢?”
我和芹菜面面相觑,谁也回答不上来。虽然我们住在城里,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跟别的人基本上没有什么交往,基本的生活方式是深居简出,要说玩伴,从童年到现在,除了芹菜、瓜娃还有我,也没有别的玩伴。
芹菜说:“会不会是王先声派他出去干啥去了?”
奶奶没吱声,我估计有这种可能性:“不行我到公署去问问?”
奶奶制止了我:“胡说呢,我们回来的事情现在不能叫他们知道,等你爹把东西还回来了我们才能见人。”
瓜娃令我们提心吊胆,我们又仔细察看了家里,除了脏乱差以外,也看不出什么异常。话说回来,脏乱差才是正常,奶奶和我们都不在,只有瓜娃自己在家,他要是能把家里收拾利索了反而不正常。
“三娃,芹菜,你们都睡去。”奶奶吩咐。
芹菜叫奶奶也去睡:“瓜娃肯定没事跑出去逛了,一个大小伙子,又是特派员公署的人,还能出啥事?”芹菜用我的道理劝慰奶奶。
奶奶说你们先睡,我再坐一会儿。回到屋里,我硬着头皮忍着嗑呛用笤帚把炕扫了几下,又把瓜娃没叠的被子推到一边,手上在忙碌,思想却集中带瓜娃身上。在回家以前,我设想过跟瓜娃见面时的各种情景,比方说他热泪盈眶啊、欢喜雀跃啊,看到奶奶给他买的吃食、衣料满脸憨笑啊……也许回到家里瓜娃会鼓着脸生气,不搭理我们,我猜想,他即便生气不搭理我们,也是绷出来的,过不了多久,就会旧态复萌,雨过天晴,恢复往常的样子。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回到家里他竟然会不在,尤其是在晚上,这就更加令人不安。
刚刚躺到炕上,就听到院门哐啷啷响,我一激灵连忙爬起来,接着就听到奶奶问话的声音:“瓜娃,你到哪去了?咋这么晚了才回来。”
我连忙套上衣服跑出去,瓜娃穿着军服,手里拎着帽子,看上去好像走路热了:“奶奶,你们回来了?”
瓜娃的表现跟我设想见面时的情形都不一样,见到我们,并没有我想象的情感的大起大落,他显得很平静,无论是说话的口气还是站立的姿势。
我喊了他一声:“瓜娃,你上哪去了?我们都担心的了不得。”
瓜娃扭头对我说:“有啥好担心的,没事出去逛了一逛。”
奶奶却没有再追问,说了声:“早些睡吧。”起身回了她自己的屋子。我拽着瓜娃回了我们的屋子,油灯下,我才看清楚,瓜娃确实瘦了,脸色也不好:“咋才这几天,就把你饿成怂了?”我的语气里带着调侃。
瓜娃摸了摸自己的脸,对我说:“你也瘦了,好像比我还瘦。”他边说边脱衣裳,“睡吧,困了,有话明天再说。”听他这么说话,我都有点怀疑,眼前这人还是不是过去的瓜娃了。那会儿,我万万没想到,就在我们离开的不到十天里,瓜娃身上发生了那么巨大的变化。
夜里睡梦中,好像瓜娃出去过一趟,我估摸他是上厕所去了,也就没有在意。清晨起来,瓜娃还睡着,奶奶和芹菜已经在院里练功了,芹菜朝我们的屋子叫了一声:“瓜娃,起床了,再不起来就没饭了。”
奇怪的是,过去瓜娃如果听到“没饭了”三个字,马上就会一骨碌爬起来,抢到我前面去洗漱,生怕晚了真的没有早饭了。今天他却仍然睡着,一直到我扒拉他:“瓜娃,起来,你不还要去上班么。”他才懒洋洋的爬起来,白天看得更清楚,瓜娃的脸色蜡黄蜡黄的,过去的圆脸也能看到骨棱了。
瓜娃的变化奶奶当然发觉,肯定地说,奶奶应该比我更加敏感:“瓜娃,你咋了?身体不舒服?”奶奶直接问他的是身体是不是有了毛病,这也就意味着,奶奶已经排除了瓜娃因为吃不好而消瘦、脸色不好的因素。
瓜娃埋头吃饭,嘟囔了一句:“好着呢,没有不舒服。”
奶奶盯着瓜娃:“瓜娃,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瓜娃不耐地抬起头:“看啥呢,好着呢。”
奶奶不吱声了,脸色阴沉,似乎那一刻她也跟瓜娃一样有了毛病:“你一会到了特派员公署,不要跟他们说我们已经回来了,芹菜,去,把给瓜娃买的吃货拿来,”又对瓜娃说:“你今天中午回来一趟,下午告个假,我领你去做两身衣裳,布料都买好了。”
芹菜把奶奶给瓜娃买的糖果点心拿了出来,奇怪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放在以前,瓜娃看到这些吃食,肯定会兴高采烈,可能连班都不会去上了,一心扑在糖果点心上。可是现在他却仅仅说了一声:“好,先放着,等我回来了再吃。”对于奶奶说要给他做新衣裳,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兴奋,说她急着上班,跑回屋里套上军服,急匆匆地跑了。
整个上午,奶奶的那张白脸就像刚刚刨平了的桦木板一样僵硬,整个上午奶奶坐卧不宁,一会在院子里转悠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狼,一会坐在屋檐下眼珠子定定地活象入定的老僧,还爬到房顶上呆了好长时间,芹菜好心爬到房上陪她,却被她给骂了下来。整个上午,我和芹菜噤若寒蝉,奶奶进入这种状态不是好征兆,随时都会发作,我和芹菜都不想当靶子炮灰。芹菜刻苦的练观音指,在院子里飘来飘去东戳一下西指一下,我练了一阵蹬云腿,实在累了,就跑回屋里把那本《管窥》拿出来,坐到院子里假装阅读。
奶奶不识字,对识字的人很是看重,最喜欢我做的事情就是读书,只要我捧本书看,不管是什么书,哪怕是连环画,她也会放任,不会催逼我去练功。奶奶从房顶上下来,已经到了做午饭的时间,她却一点做饭的意思都没有,芹菜只好自己动手,为了表现好一些,她主动请示奶奶:“奶奶,中午你想吃啥?”
奶奶心烦意乱:“问啥呢?你能把啥做熟我就吃啥。”
芹菜朝我吐吐舌头,钻进了灶房,我也跑到灶房帮她拉风箱:“芹菜,奶奶这是咋了?”在风箱的声音掩盖下,我问芹菜。
芹菜朝外面看了看,这才回答:“熬煎么,东西让你爹拿走了,万一王先声过来要,交不出来,咋办呢?还有瓜娃也不知道咋了,你觉得没有,瓜娃好像变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