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话本里勾勒的壮烈,也不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伤亡惨重"。而是尸山。
而是血海。
“呕一一”
他猛地弯下腰,胃里翻江倒海,但除了酸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五脏六腑还在凶狠地抽搐痉挛。
“李承乾"腿软得站不住,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下一瞬却只觉得胳膊处被人握住。
“李承乾"回头,是那个未来的李承乾。
那个李承乾面上没什么其他表情,除却一闪而过的悲悯更多的则是见惯战场上残酷之像的平静。
李承乾垂眸,稳稳扶住“李承乾”:“这就是战场,你还是第一次看吧?”“李承乾”也不再管前一刻两个人还在吵架,在这个鬼地方李承乾或许是他唯一认识也唯一可以寻求保护的人。
“我……”
“李承乾"想说我不怕,但最终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是盯着李承乾不断得落着泪。
李承乾却只是握着他的手臂,强硬地将人拖到那面残破的"唐"旌旗旁,喃喃低语:″唐……
说着李承乾环顾自周,总觉得此地有些眼熟,是……恰在此刻,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李承乾回首,便见一队狼狈的人马疾驰而来。
领头的那人面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唇色却是惨白一片,那人落着泪,有数次想要回头去望那人间地狱,但最终还是没有回头,被手下臣属掩护着一路逃。
本该是常见的战败一方军士的景象,但李承乾的脑子却在一瞬间空白一片。那个领头男人的脸分明是年轻时候的阿耶!是李世民。
战败,李世民……
李承乾一下便明白了他为何觉得此地眼熟,这里是浅水原。这是武德年间李世民的唯一一场败仗,由于生病下放军队指挥权,却不料属下见他年幼无威望,违背他的指令擅自出兵,最终酿成浅水原的惨败。”河……阿印……”
“李承乾"显然也看到了那个男人,他不敢置信地开口,下意识贴近李承乾。“怎么会是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皇帝吗?又怎会在战场上如此狼狈?李承乾回过神来:“武德年间阿耶唯一的一场战败,你不该不知道的。“李承乾"一愣,混沌的脑子终于在这一刻开始运转:“是和贼子薛举的浅水原之战?”
“怎么会……阿……他分明是所有人口中的常胜将军,就算是输,就算是输…李承乾讥笑打断:“就算是输又怎会如此凄惨,毕竞阿耶是个皇子,就算打仗也该是安安全全的,你是想这样说对吧?”“李承乾″茫然抬首,对上李承乾那莫名的目光。“可这才是真实的战场,阿耶从来都是身先士卒,不论输赢,都是这样残酷。”
李承乾忽而一把拖过“李承乾",直接将他的脸贴近他们脚边的一具尸首。那尸首尚且瞪着双眼,满脸都是血,脸上好大一个口子,露出泛白泛黄的肉。
“李承乾"陡然尖叫起来,他拼了命的想要推开李承乾,可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李承乾"哭泣咒骂挣扎,却都没有叫李承乾停下动作。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承乾"忽感背后的钳制一松,他瘫软在地,泪流满面,狼狈样又哪还有先前自称寡人的骄矜?李承乾带着讽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果然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阿耶还是将你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养成你这样外懦内厉的性子。”但这次,“李承乾”却罕见地没有反驳他。他只是在怔愣半响后喃喃问道:“这……这就是他从前日日要面对的景象?”这样人间地狱的战场生涯,李世民过了足足好几年。李承乾笑得恶劣,似乎要将这辈子所有的恶意都倾泻在眼前这个自己身上。“是啊,在你安心窝在乳娘怀里的时候,在你安心陪着阿娘的时候,在你开心和下人兄妹玩耍之际,阿耶过得就是这样辛苦的日子。”“人命……战场上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呵,阿耶要是有所懈怠,死的只会是唐军是他自己。”“你以为,你安稳的幼年岁月是谁给你的?”李承乾又拽起"李承乾",尾音陡然扬高:“看清楚了,战场从来都是拆人骨剥人皮的地狱!”
“若无阿耶,若无阿耶守护长安,就李渊的手段只怕这长安早便保不住了,大唐能否一统还是两说。”
“你以为打仗是如何?”
“是史书上的算无遗策风光无限吗?!”
“战场上,可没人会受你的脾性陪你过家家!”“李承乾"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李承乾"忽而想起自己的抱怨。他抱怨李世民对他太过严厉,抱怨太子生活太过压抑,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可,再压抑还能比得过眼前的景象压抑吗?“李承乾"忽然便觉得自己从前的抱怨太过幼稚,这样时时刻刻游走在生死线上的日子他连想一下都觉得绝望,可这样的日子却是李世民从前日日要过的。风光无限的天策上将背后,却要时时面临各种压力和死亡的危险……与之相比,他所抱怨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莫名其妙和那个所谓的自己见面前他和李世民还在吵架,他的心尖猛然一痛。
李承乾看着失魂落魄的他,一把将人拽起,就在这时,二人眼前又是熟悉的一阵黑暗,下一瞬他们便又到了全新的地方。“秦王府。”
李承乾盯着那个眼熟的宫殿一字一顿开口。一直浑浑噩噩的"李承乾”一怔,同样认出了这个熟悉的地方。可奇怪的是此时分明就是黑夜,但整个秦王府却都是灯火通明。“李承乾"缓了缓,他的思绪还陷在方才那残酷的景象中难以挣脱,所以出口的话难免带了些无措:“我们…怎么又到了秦王府?”李承乾眉心微蹙,他此刻根本不想管眼下的他们究竟是怎么了,他情愿把这一切当做一场梦,当做他可以教导李承乾亲手弥补前世遗憾的一次机会。李承乾又是一言不发,直接将人拉扯着入了秦王府。只是相比较上一回的强硬,这一回"李承乾"倒是配合许多,因为他也是着急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步入秦王府内,就发觉下人奴仆来去匆匆,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惊慌。且还不仅仅如此,随着他们走近,在李世民的住处之外,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这些李世民最信任的心腹都是一脸焦急地在门口徘徊。当然,还有一个不常出现在秦王府的人此刻才是最吸引李承乾二人注意的,那就是李世民的叔叔李神通。
李承乾恍然,一瞬就明了此刻秦王府内究竟是怎么了。“李承乾"也有些明白过来,少时他见李神通的次数不多,但有一次他却是印象深刻,只怕就是这次了。
“李承乾"喉间带上了哽咽:“是……是阿耶被废太子下毒的那次吧?”少时那次他一觉睡到天明,懵懵懂懂,只记得第二日起来看见的李神通的叹气和阿娘的悲恸。
但很快,阿耶便出现在他面前,一如往常,他便渐渐忘了那时慌张的心情。而现在,多年以后,当他长大成人再来回首这段事情,心情却是大不相同。秦王府此刻压抑的氛围叫他难以喘气,“李承乾"猛然侧首不再去看围在屋外焦急万分的众人。
“我们,我们回去吧。”
李承乾却是一把拉住他,直直带他传入屋内。“我也不知道我们方才是怎么出去来到这里的。”“不过,既然我们还没走,就先去看看阿耶。”这一回李承乾的语气平静很多,不再是一张口就是带刺。“李承乾”顿了顿,到底没有再说话,沉默地跟着一道飘入。进了屋子的一刹那,瞧见的就是端着一盆血水往外走去的内侍。“李承乾”一个脚软,若非李承乾扶了一把,他只怕又要瘫软在地。李承乾上前,尽管知道这些事情早就过去,但亲眼见到床榻上那个面色惨白虚弱的男人,他依旧是呼吸一紧。
李承乾眼眨也不眨的盯着李世民,身后脚步声传来,“李承乾"默默站在他的旁侧。
记忆中的李世民总是骄傲张扬的,似乎从来没有事能难倒他,又何曾有过今日这样的脆弱?
“李承乾"不敢再看,扭过头去,瞧见的就是已经去世的阿娘。贞观十一年的他,早就不知有多久没有看过阿娘的脸了。“李承乾″心跳骤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