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华丽到令人炫目的空间,对他而言,不再是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港湾,而是一个用黄金和丝绸精心编织的、密不透风的牢笼!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暂时安置在陈列柜里的物品,等待着主人的最终处置。
他身上那件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的廉价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还在不断地往下滴着冰冷的水珠,在他脚下那片纯净无暇的白色长毛地毯上,晕开一小片不断扩大的、肮脏的深色水渍,像一块丑陋的伤疤,与周围极致优雅的环境形成了尖锐到刺眼的对比。
冰冷的湿布料紧贴着皮肤,寒意早已渗透进他的骨髓深处,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冷意,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万念俱灰的麻木和空洞,仿佛灵魂已经从这具躯壳中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任由摆布的皮囊。
时间,仿佛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自己在原地僵立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
直到双腿因为长时间的站立而开始发麻、刺痛,他才像是被按下了启动键的机器人,极其缓慢地、机械般地挪动脚步,走向与卧室相连的、同样宽敞得惊人的浴室。
浴室里灯火通明,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墙面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巨大的圆形按摩浴缸、智能恒温花洒、以及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卫浴设施一应俱全。
他麻木地脱下身上那套湿冷、沉重、散发着汗水和雨水混合气味的廉价衣物,像丢弃垃圾一样扔在光洁的地板上。然后,他走到花洒下,拧开了开关。
温热的水流立刻从头顶倾泻而下,像无数条温暖的小蛇,瞬间包裹住他冰冷僵硬的躯体。皮肤在热水的冲刷下渐渐回暖,泛起一层不正常的红晕,毛细血管扩张带来的刺痛感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闭着眼睛,任由水流冲刷着他的头发、脸颊、身体,试图用这物理上的温暖,驱散心底那如同万年冰窟般的寒意。然而,无论水温多高,水流多急,那股从灵魂深处弥漫出来的、冻彻心扉的冰冷和绝望,却如同附骨之疽,无论如何也冲刷不掉,反而在水汽的氤氲中,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皮肤被烫得发红,他才关掉了水。
用一条柔软厚实、吸水极佳的白色浴巾裹住自己,他推开浴室的门,走了出去。
卧室里,不知何时已经发生了变化。那张宽大得足以容纳数人的、铺着高级埃及棉床品的床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套崭新的、看起来就极其柔软舒适的浅灰色家居服。
旁边,还叠放着一套质地优良的休闲装,从内衣到外套,一应俱全,甚至连袜子和拖鞋都准备好了。尺码,竟然与他分毫不差。
方星河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冰砸中。这显然是程峰在他洗澡时,悄无声息地送进来的。
这种无处不在的、高效到令人心惊肉跳的、仿佛能洞察他一切需求的“周到”安排,非但没有让他感到丝毫温暖或便利,反而像一张无形而精准的大网,再次冷酷地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和处境——他是一个被严密监控、被全方位掌控的“所有物”。他的尺寸、他的需求,早已被调查得一清二楚。在这里,他没有任何隐私,也没有任何自主权。
他拿起那套家居服,指尖触碰到那柔软细腻的布料,却感觉像是触摸到了烧红的烙铁,一种强烈的排斥感和屈辱感瞬间涌上心头。
这不再是属于他的、洗得发白却带着阳光味道的旧衣服,这是霍昭的“恩赐”,是他用自由和尊严换来的、象征着囚徒身份的“制服”。每一根纤维,仿佛都带着霍昭那冰冷而强势的气息。
他咬着牙,强忍着内心翻涌的恶心感,最终还是换上了这套衣服。柔软的触感包裹着身体,却让他感觉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窗外的雨势似乎比刚才小了一些,但依旧淅淅沥沥,连绵不绝,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窗玻璃,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像是一首永无止境的、为他奏响的哀乐和叹息。
方星河毫无睡意,他走到落地窗前,怔怔地望着窗外。脚下,是这座不夜城被雨水洗刷后显得格外迷离而璀璨的灯火,车流如织,霓虹闪烁,一片繁华盛景。
几个小时前,他还像一只蝼蚁,挣扎在那片繁华之下的、阴暗潮湿的底层泥泞中,为了母亲的救命钱而奔走呼号,绝望得看不到一丝光亮。而现在,他却站在了这座城市财富和权力的顶峰,俯视着芸芸众生,母亲的危机似乎也已迎刃而解。
代价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心脏。代价是他的自由,是他挺直了十九年的脊梁和不容践踏的尊严,是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所拥有的一切权利和未来!他把自己,像一件商品一样,明码标价地卖掉了!
一种强烈到令人眩晕的不真实感,如同浓雾般包裹着他。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太具有颠覆性了,像一场荒诞离奇、光怪陆离的噩梦。他多么希望,下一秒钟,他就会从这场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还躺在那间狭小、破旧却熟悉的出租屋的硬板床上,母亲的病危电话只是他焦虑过度产生的幻觉,霍昭的一切都只是他压力过大臆想出来的恶魔。
可是,指尖触碰到的冰凉玻璃传来的真实触感,身上这套柔软却陌生到令人心慌的衣物,以及这个巨大、奢华、空荡得只剩下他一个人呼吸声的、如同精美坟墓般的空间,都在无情地、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这是血淋淋的现实!是他用自己的灵魂和未来,换来的、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强烈的自我厌恶,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厌恶那个在绝境下最终低下了高傲头颅的自己!厌恶那个在卖身契上签下名字、出卖了灵魂的自己!他想起自己曾经在林浩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要抗争到底;想起自己在环球中心门口,对着霍昭发出绝望而愤怒的嘶吼;想起自己曾经那么坚定地认为,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可最终呢?在母亲的生命面前,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傲骨,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他最终还是屈服了,跪下了!
“方星河……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他对着玻璃窗上自己那个模糊、苍白、眼神空洞得如同鬼魅般的倒影,无声地、痛苦地呢喃着。倒影中的那个少年,陌生得让他害怕,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生机和灵魂的、行尸走肉般的空壳。
就在这时——
“嗒……嗒……”
门外走廊上,传来了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沉稳、从容,不疾不徐,正朝着他房间的方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