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必文没想到端王还记得自己,显然吃了一惊,惊喜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一览无余。
洛阳诗会时,他和端王不过泛泛见过一面,更别提听说之后接连惊心动魄,端王走到哪里风波跟到哪里,从南到北爆竹炸了一圈,恐怕早把不入流的边角料炸没影了。
他本以为贵人事忙,自然不会把自己这种小人物放在心上,没想到端王不仅有印象,还记得自己的姓名。
方必文心头一热,话一秃噜就冒出了口。
“微臣始终感念殿下知遇之恩!微臣、微臣相信殿下之策乃是好意,微臣也是佃农出身,险些被三尺黄土埋没胸中志气,若非殿下出面选贤举能,恐怕这辈子就蹉跎过去了。
“微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若是大人们都为一己私利,那大衍可不就成了散沙……”
他越说声音越弱。被端王那双锐利的桃花眼盯着,好似心事都被一清二楚地摸透似的,令方必文后脑有些发麻。
早年间虽苛捐杂税繁重,他好歹还有余力读两年圣人书,腹中攒了三两墨水,还没等到出头的机会,就在豪强威逼利诱下沦为佃农,双脚陷进泥淖里,自此连进士登科、衣锦还乡的大梦都再不敢做。
一个人,若连白日做梦的力气都没有,活着又与行尸走肉何异呢?
没想到最后一星心气也行将熄灭之时,三两个世家旁系子弟路过,议论起洛阳诗会。方必文无意中听了一耳朵,不觉动了念头。
这一动心好似上天给他的昭示。他翻出还没当掉的唯一一套好衣服,抱着背水一战的悲壮混入诗会,没想到真被列入名册,随后上了京城、入了金殿。
本以为生死都是那一抔黄土,谁知还能甩掉见识短浅的父母妻女,逃离吃人血汗的土地。
方必文大着胆子接近端王,这番话一半出自真心,一半也想搏一个早日出头的机遇。
被端王一眨不眨地定定看着,方必文有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面皮糊墙般僵得快裂开。
其实这番话不过一会儿功夫,宁轩樾眨了下眼,看似锐利的目光顿时被眼睫搅散,好像只是一种迷了眼的错觉。
方必文被他略微扩大的笑容晃了下眼,缩水的勇气去而复返,“若有可效劳之处,微臣万死莫辞!”
这话说得铿锵,在空荡长阶上掷地有声。方必文比年纪显老的脸腾地胀红,每一道沟沟壑壑里都被尴尬充填,却没一条能将刚才的话塞进去。
窘迫中,响起轻轻一声笑,没有嘲讽的意味,只是微露意外,搭配宁轩樾乍显柔和的眉眼,甚是蛊惑人心。
方必文一时间忘了尴尬,见端王笑容加深。
“方大人言重,死倒是犯不着——不过日后若真有事相商,我可就不客气了。”
方必文脸未凉又热,连连摆手,“得殿下青眼,乃微臣之幸。”
宁轩樾满耳朵都是“微臣微臣”,眼中的探究尽数敛去,眯眼笑了笑,一颔首算作告辞,便扭头快步下阶。
可这么一折腾,宫门内外哪里还有谢执的身影,只剩枝头流云迤逦。
他叹了口气,想起谢执朝服上的暗织云纹,走动间随光流转,明明灭灭,衬得人愈发风神俊雅。
宁轩樾斜倚在宫墙下,仰头望着头顶那片云飘走,这才直起身。
正欲转身出宫,忽见对侧甬道里贺公公带着三两小宦官,见到他双眼一亮,摆着小碎步走来,“殿下!”
今日不知怎么了,一个两个约好了似的。
宁轩樾不得已再次驻足,扬眉笑问:“什么风把贺公公吹来了?”
贺公公堆笑道:“正要找殿下呢。圣上手谕,特设司衡府,专理田政事务——皇上说了,府内需要什么可用之人,殿下只管与吏部江大人商量,只要这事儿办得顺遂就好。”
“‘只要顺遂’——说得倒是轻巧。”宁轩樾边听边冷冰冰腹诽,“要不是宁宣弈自己知道这事得罪人,何必等散朝再巴巴儿地送块令牌来。”
他嘴上不动声色,接过那块司衡令在手,好一番客套才将贺公公说干口舌,带着随侍宦官折返回宫。
宁轩樾目送他远去,靠回墙上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