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昔日的主帅,如今的天下之主,近几个月来革故鼎新,手段雷厉,早已在淮西旧勛和文武群臣中激盪起重重波澜。
眾人敬畏其威,却也更难测其心。
“鼎臣,咱也不瞒你。”朱元璋用了军中旧称,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丝毫质疑,“深夜唤你前来,是有件要紧物事,需你过目。”
他没有假手內侍,亲自从饭桌上拿起一叠用厚实桑皮纸包裹、以麻绳精心綑扎的文书,递到汤和手中。
文书入手,分量不轻。
纸张是军中通用的厚实纸料,上面的字跡並非台阁体的雍容华贵,而是一种工整乃至略显刻板的楷书,条分缕析,透著一股冷峻。
汤和的目光,落在首页那几行赫然在目的大字上,《西安诸卫整肃纲要》。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西安,乃西北重镇,陛下此举意欲何为?
“整肃纲要”?
言辞如此直接,这绝对不是寻常廷议的温和策论,倒像是军中整飭纪律的檄文!
一股寒意,自尾椎悄然升起。
然而,当他翻开內页,看清其中所述时,那预感瞬间被具体而微的、冰锥刺骨般的现实所取代。
“一、诸卫现状堪忧……”
文字朴实无华,但罗列其上的事实,却如一把冰冷的战刀,刃口直抵咽喉。
“勛臣及卫所官占役军士,虚冒名粮,侵夺屯田……军械朽坏,操练尽废……”
汤和瞪大眼睛。
这些情状,他並非全然无知。
作为开国元勛,军中积弊偶有风闻。
那些一同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们,如今位列公侯,谁家府中没役使几个军户?
谁名下没圈占几顷卫所良田?
即便他汤和,又岂敢自称一尘不染?
他只知军中有疥癣之疾,却未曾想,陛下竟已洞察得如此深刻,如此彻底!
这疮痈已溃烂至斯!
他们这些老弟兄,如同刚刚打下江山的泥腿子,迫不及待地住进了前朝遗留的华屋,只顾著瓜分库藏、安享富贵,却未曾细察这屋宇的樑柱已被虫蛀,地基已然鬆动。
而现在,这位曾是带头大哥的皇帝,便將这份血淋淋的“病灶图”,毫不留情地展现在他眼前。
震惊过后,是难以言喻的凛然。
他想起了濠州投军,想起了鄱阳湖的惨烈,想起了多少埋骨沙场的袍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