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芯已剪过数回,灯油也添过一次,昏黄的光晕在四壁书架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西安诸卫的那场流血整肃,已將汤和变成了淮西勛贵旧部眼中的异类。
那些曾与他並肩作战、酣醉时高呼“同生共死”的老兄弟,如今听到他的消息,各个露出厌恶之色。
汤和心里清楚,蓝玉那日在他迎客厅內说出的那番话,早已传遍了应天每一座勛贵府邸的深宅內院。
他,汤和,濠州起兵时的老兄弟,如今为了皇上那《西安诸卫整肃纲要》,为了一个在他们看来不近人情的“法度”,已然“背叛”了淮西勛贵这个团体。
他成了皇上手中那把挥向故旧的刀。
只是,这整顿之路,千头万绪,阻力重重。
斩杀一个耿璩,只是一个开始。
蓝玉及其背后庞大的势力,正以沉默、拖延和阳奉阴违,构筑著一堵无形的墙,试图將皇帝的意志消磨於无形。
汤和知道,皇上需要一场真正的、足以震慑所有人的雷霆之举。
就在他心绪纷乱,倍感无力之际,书房那扇厚重的楠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小儿子汤燮那张稚嫩脸出现在门后,面色惨白胜过窗外积雪,嘴唇哆嗦著:“爹……爹爹……宫……宫里……来人了。”
汤和心中一沉。
深夜应天府来人抵达西安,绝非寻常。
若是普通旨意,自有当值內官前来,何事能让自己家里的半大小子惊惧至此?
“是谁?”他的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乾涩。
汤燮嚇得牙齿直打架,结结巴巴地说:“是……是道衍法师……是太子殿下派来的!”
道衍和尚?!
汤和心里猛地一沉。
这个在数月前,突然被皇上飞速提拔,並屡次三番请进宫商討国家大事,並且深受太子信任的和尚,不远千里跑到西安做什么?
一股不好的预感紧紧抓住了他。
还没等他细想,一个听著平和,却带著点冷硬质感的声音已经从门外传了进来:“贫僧冒昧打扰,信国公不要见怪。”
话音还没落,道衍和尚的身影已经走进了书房。
他穿著普通的灰色僧袍,外面罩了件黑色袈裟,人很清瘦,脸颊没什么肉,一双眼睛在灯光下显得特別深,好像能看透人心。
手里捻著一串乌木念珠,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道衍身后没带別人,就他自己,像夜里独自飞来的一只大雁。
汤和慢慢站起身,定了定神:“不知道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他眼神里带著审视和疑惑。
太子派这位“黑衣宰相”亲自前来,肯定不是小事。
道衍好像没察觉他的戒备,目光在书房里慢慢转了一圈,扫过那些记录著战功和岁月的物件,最后落在了书桌上那本摊开的、画满了记號的书册上。
“信国公为了国事日夜操劳,太子殿下在东宫,心里非常感念。西安那边的事情,千头万绪,殿下知道国公不容易。”
他走到书桌前,从僧袍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长盒子,盒子表面光滑,只嵌著一块温润的白玉,没有太多纹。他把木盒轻轻放在那本摊开的书册旁边。
一边是急著要推行的整顿计划,一边是太子密使带来的、不知装著什么的东西。
“贫僧奉太子之命来,一是代表殿下看看国公,二是……”道衍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著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来帮国公解决眼前的难题。”
汤和的目光被那木盒吸住了:“这里面是?”
道衍没有直接回答。
他伸出手打开盒盖,里面不是经书佛珠,而是一叠整理得工工整整的文书册页,纸是宫廷专用的厚实宣纸,墨跡看著还挺新。
“这是……”汤和隱隱闻到一丝血腥味。
“这是曾经与永昌侯蓝玉有关联的部下、义子们们,这些年在西北军镇、各地卫所,特別是……在西安藩王封地里面,乾的那些不法之事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