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佟一琮玩玉这件事,安玉尘的态度是由着佟一琮的性子。这一点,她和岫岩其他家长对孩子玩玉的态度并没有差别。佟一琮甚至能从老娘的眼神里发现一丝丝鼓励的意味,虽然老娘表现出来的并不明显。
佟瑞国的态度截然相反。佟一琮玩玉如果被佟瑞国发现,就只有一个字——打。往死里打!
可是,小孩子的记性哪有那么好?看到别人玩玉,佟一琮心痒手痒,踮着小脚削尖了脑瓜往前凑,说来也怪,只要是看着玉,摸着玉,他就觉得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用时髦的话说就是幸福感爆棚,用东北话说是“浑身舒坦”。
这种幸福感通常会在佟瑞国那里被硬生生地截断。佟瑞国只要发现佟一琮亲近玉,便会劈头盖脸地一顿胖揍,丝毫不给他申辩的机会。
佟一琮小时候梗着脖子,愤怒地问:“为什么别人可以玩玉,我不能玩?凭什么?”
佟瑞国也不讲道理,硬生生道:“就凭我是你老子!”
渐渐地,佟一琮懂了,“凭什么”这三个字就不是儿子问爹的话。在佟家,当爹的说啥,就得是啥。大家长的权威,谁敢藐视?
不让玩玉,佟一琮也有自己的玩法,反正他不会让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像白开水一样无色无味。小孩子哪里有闲得住的,总得让身子忙着,手脚忙着,才有意思。
佟一琮喜欢看画,不管是美术课本上的画、书上的插图,还是年画、小人儿书,他都愿意看,看了就在心里琢磨,哪儿画得好,要是自己画怎么去画,怎么画更好看。他也确实有点画画的天赋。但凡是他见了的东西,三下两下就能描出个样来,活灵活现的,家里的猫狗鸡鸭都被他画到了纸上。
因为画画,佟一琮也挨过打。那次,他在家里的白墙上胡乱涂鸦,还美其名曰“抽象派艺术创作”,整面墙很快就布满了彩色粉笔的痕迹。
佟瑞国发现时,他已经画了一整面墙。佟瑞国抄起一根木棒,追着佟一琮满院子飞跑。父子俩一个前一个后,一个叫着“爹要打死我啦,快来救命啊”,一个骂着“小兔崽子,看我今天不打折你的腿”……
可能因为挨了棒子。过了一阵子,佟一琮的注意力又转移了。他迷上了跟邻居王太奶学剪纸,每天一得空,他就往邻居王太奶家钻,缠着人家教他剪纸。王太奶是岫岩剪纸的高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
王太奶并不愿意教他,说:“小伙子学这个干啥?这是丫头爱学的玩意儿。”
他说:“王太奶,你教我呗。我可喜欢了呢!”
王太奶说:“不行,我得忙活呢,鸡鸭还没喂呢!”
他说:“我帮你喂,你教我就行。”
王太奶被他逗得哭笑不得,说道:“你这一根筋的劲儿随谁呢?”说完,她开始手把手地教他。一来二去,他便也学会了。只是,他剪出来的不如王太奶剪出来的那样精细,王太奶剪出来的蝴蝶翅膀颤巍巍的,像要飞起来似的。
佟一琮还自学了二胡,这是受家里的影响。老爹喜欢拉,老娘喜欢听,听多了看多了,他就也试着拉,慢慢地也就学会了,《凤阳花鼓》《摘椒》《赛马》他都爱拉。有时候听到了流行歌曲,他嘴巴里哼哼着,便用二胡拉出了曲调。他拉二胡不讲什么指法,凭的是感觉,如果觉得走了音,就继续找,找来找去,音就对了,也算是无师自通了。
佟一琮喜欢上学,学校里小伙伴多。可是他不爱读课本,他总觉得课本太没劲儿了,好像就是为了拿个高分才学的,“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多么无奈的现实。分数真的是他的命根,如果拿到高分,老爹喜笑颜开,褶子里都是笑容;如果没考好,肯定会挨打。为了少挨打,他就尽量拿高分。
他爱读闲书。闲书总比课本有意思得多。他把那些好词好句记在本子上,读到高中时,小本子攒了一纸箱。图书馆闲书多,没事的时候,佟一琮一坐就是一天,逮到什么读什么。反正只要不是课本,他都有兴趣读。岫岩图书馆的老馆长跟他特熟,每次见到他都喜欢得不得了,不停地说着“孺子可教也”。
佟一琮最喜欢的,当然还是玉石,他常想:要是让我玩玉石,画画、剪纸、二胡什么的,我都不玩了。
不过,一个月里,有两天是例外。在这两天里,他就算玩了玉石,也不会挨打。这是佟一琮发现的一个秘密。
每月的农历初一、十五两天,老娘安玉尘都会突然不见了踪影,而每到这时,佟瑞国就会没着没落的,不停地拉二胡。这样的日子他只拉两首曲子:《二泉映月》和《长相思》。二胡声一响起,弄得佟家上下悲悲惨惨、凄凄切切,连院子里的鸡鸭鹅都跟着发蔫儿。
事后,他问老娘干啥去了。
安玉尘只说是去姥姥家了。
佟一琮从小就没见过姥姥家的亲人。姥姥家在哪儿?老娘的亲人都什么样?佟一琮一无所知,在他看来,这是佟家最大的秘密。关于这事,他问过奶奶、老爹、老娘和姐姐佟一琪,甚至问过邻居家牙齿都掉光了的王太奶。没有人能给他答案。老娘的身世是个谜,姥姥家是个谜,一个他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不过谜没解开不要紧,至少,每个月里的那两天佟一琮都可以漫山遍野地看玉石,走进河沟里摸玉石,或者干脆到玉石摊子看制作后的玉器成品。那是他最快活的时光。
那些摆弄玉石的老人都认识佟一琮,也知道他爹不让他玩玉,见了就会逗他:“佟一琮,今天来玩了?不怕你爹打你了?”
佟一琮眼睛盯着玉,头也不抬地答:“今天没人管!”
有时看得上瘾,第二天,他又悄悄地去了玉石摊子,看看谁家又做出了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儿。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招来了佟瑞国的一顿打。
挨打不是光彩的事,出了大山,佟一琮没和别人说过,他本身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这个性格,随了老娘安玉尘。
但凡事都有个例外,他还是讲给了一个外人,那人就是程小瑜。
那年,佟一琮二十三岁,读大四。地点是岫岩的小河沟,沟里的水是温泉水,清澈温和,水下的石头滑溜溜的。佟一琮猜测,说不准那里面就有上好的河磨玉。
那是他从男孩儿变为男人的第一次,他清楚程小瑜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但他不清楚自己是程小瑜的第几个男人。曾经,他为这事耿耿于怀,后来心思就淡了,第几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小瑜是他佟一琮的女人,心和身都系在他佟一琮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