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说他没有生我的气,他是在生那个该死的公爵的气,因为他杀了公爵夫人,他应该被关起来,最好能被绞死。那么我为什么要为他辩护呢?
我们之前有过这类愚蠢的争论。它们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怎么就平息了;争论时我们都会指责对方说了一些实际上并没说过的话。
“我不是在为他辩护。”我说。
“是,你就是。她是个挺不错的普通姑娘,嫁了一个变态的混蛋丈夫,而你似乎认为那是她自己的错。”
我没那么说过,但这话不完全错。我为什么会因为比尔揣测了我的感受而生气呢?
“她是个愚蠢的姑娘,”我说,“她应该能看出来他不喜欢她对着每一个汤姆、迪克、哈里,甚至对着夕阳都露出那种垃圾笑容,天啊!简直了。”
“她只是在表示友善。”
“她只是在表示她是个笨蛋。”
“她不是笨蛋。她怎么知道他想要什么?她又不能看透他的心思。”
“这正是我的意思,”我语带厌倦地说,“她就是傻。”
“不是,她不傻!他是个变态!他从来没提过笑容的事。他从来没跟她说过半个字。诗里是这么写的,说他不会选择屈尊去谴责什么的。”
“她脑子缺根筋。”
“至少她不是大聪明和炫耀狂。”比尔挑衅地说。
我说公爵会更想要一个大聪明和炫耀狂,而不是一个傻瓜蛋——一个令人厌恶的傻瓜蛋——因为他有修养,也很成熟,他欣赏艺术品。无论如何,我都不是在炫耀,我只是想办法帮他通过考试。
“好的,没问题,”我说,“你要这样的话就随便你。祝你好运。”我把我的书从地板上捡起来收拾好,用穿着袜子的脚所能跑出的最快速度冲出走廊,在前厅穿好球鞋。比尔并没有出来挽留我。他还待在那个有电视的房间里。房间里传出的声音让我知道他打开了电视。
* * *
我在夜色中骑车回家。时间比我想象中还要晚。我的父母已经关灯睡觉了。我忘了带钥匙。我爬上后门旁边的垃圾桶,身体歪到一侧,从牛奶箱的空隙中钻进房子,我以前这么干过很多次。然后我轻手轻脚地下楼,进入我的地窖小屋,然后哭了出来。无论会有什么样的临时补救措施,比尔的时代现在已经结束。再见了,我的爱人,就像歌里唱的那样。现在的我形单影只,太让人悲伤。为什么这样的关系一定会分崩离析呢?为什么渴望和欲望,还有友好和善意,都要粉碎呢?为什么它们必须这样彻底地结束呢?
只要重复这些关键词就能让我哭得更厉害:爱人、形单影只、悲伤、结束。我是有意这么做的。终于哭完之后,我穿上睡衣,刷了牙,在脸上涂满了冷藏的诺泽玛面霜。然后我拿着一本《德伯家的苔丝》,上了床。星期一贝茜小姐就会讲到这部作品。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会是前进一大步,所以我告诉自己要先下手为强。但事实上我知道自己无法入睡。我需要从我和比尔的争吵中转移注意力,否则我会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那场争吵,但我会把我们说过的话改成对我更有利的其他说法,并努力去琢磨我们实际说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然后再哭一气。
我连翻带看没多久就发现,苔丝遇到了非常糟糕的麻烦——比我的麻烦糟糕得多。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遭遇就发生在全书的第一部分。她被人占了便宜,在深夜的树林里,有个流氓要开车送她回家,而她愚蠢地答应了,从此之后,一切都急转直下,可怕的事情接连发生,萝卜、死去的婴儿、被她所爱的男人抛弃,以及结尾时她的惨死(我提前扫了一眼最后三章)。苔丝显然也是那种很容易听人摆布并因此而不幸的人,就像那位前公爵夫人,也像奥菲利娅——我们之前学过《哈姆雷特》。这些女孩都是相似的。她们太容易相信别人,她们发现自己落到了坏男人手里,她们没有反抗,她们随波逐流。她们太爱笑。她们太急于取悦别人。然后,她们都被干掉了,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没有任何人帮助过她们。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研究这些不幸的、烦人的、愚蠢的女孩呢?我想不通。课纲中包含的书籍和诗歌是谁挑选的?它们对我们未来的人生有何作用?我们到底该从她们身上学到什么?也许比尔是对的。也许这一切就是在浪费时间。
除了我和贝茜小姐。贝茜小姐一定也是很晚才睡。我想象不出她会做出睡大觉这种松懈和毫无防备的事情。她的眼睛——不是带着嘲讽的眼睛,我现在意识到了,那是带着快乐的眼睛,一个童心未泯的成年人的眼睛,眼角泛起细纹,仿佛在尽力忍住脑子里浮现的一个笑话或一条古怪的格言——她的那双眼睛肯定从不会闭上。也许负责为我们挑选必读材料的就是她——她,还有一群像她一样的人,都有一定的年纪,穿着高档套装,翻领上佩戴的胸针都镶嵌着真正的宝石,都有学历。她们聚在一起,秘密开会,协商,然后为我们制定阅读书目。她们知道一些我们同样需要知道的事情,但这很复杂——它并不遵循某种脉络,和侦探小说里你把线索串起来之后看到的脉络不同。这些女人——这些老师——没有直接的方式把这些事情传达给我们,没有办法确保我们能够听到,因为这件事过于纠结,过于隐晦。它藏在那些故事中。
我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三点。我太累了,眼前出现了重影,但同时我又非常清醒。我应该为比尔的事闷闷不乐才对——难道他不值得我付出更多的眼泪吗?但正相反,在我脑海深处那个光明的地方,是贝茜小姐的形象。她站在一片阳光下,她那枚琥珀和黄金做成的蜜蜂胸针正在闪闪发光。她穿着她最好的外套,一件带有洁白蝴蝶结的衬衫,还有一双无可挑剔的闪亮的鞋子。她看起来很遥远,但非常清晰,像一张照片。现在,她正带着轻柔的嘲讽对我微笑,并掀开了一幅帘幕,帘幕后是通往黑暗隧道的入口。无论我是否愿意,我都必须进入隧道——隧道是升学之路,而且在隧道的另一端,还有更长的路——然而这个入口就是贝茜小姐必须停住的地方。隧道里则是我应该学到的东西。
很快我就会成为往届生。我即将从贝茜小姐的世界中消失,她也将会从我的世界中消失。无论是从她的角度看待我,还是从我的角度看待她——我们两个人都会结束,完毕,成为对方的过去式。我现在的课桌前会坐着另一个年轻的学生,像我一样,被戳戳点点着,被无情逼迫着阅读书目规定的文本。一首诗的第一句非常重要,同学们,贝茜小姐会说,它定下了基调。我们继续。
与此同时,我会在黑暗的隧道里,我会继续下去,我会有所发现。我只能靠自己。
[2]此处作者将last理解为“最后一个”的意思而不是“之前”的意思。
[3]詹姆斯·梅森(JamesMason,1909—1984),好莱坞明星,出生于英国约克郡,代表作有《洛丽塔》《一个明星的诞生》和《西北偏北》等。
[4]托马斯·哈代(ThomasHardy,1840—1928),英国作家、诗人,代表作有《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和《卡斯特桥市长》等。
[5]费拉拉(Ferrara),位于意大利东北部艾米利亚-罗马涅波河畔的城市。
[6]Noxzema,希腊平价护肤品牌,后被宝洁收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