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父亲的过往,他是自小阿姨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无非是年轻有为的机关干部,到本埠调研学习,遇见机关招待所里年轻秀美的女服务员,一见倾心,再见倾情,山盟海誓,春。风数度,临别时,信誓旦旦对女服务员说:你等我,我回去向组织上申请,等申请一批下来,我们就结婚。
年轻女服务员痴痴苦等,眼见肚皮一天天大起来,那个发誓要与她结婚的机关干部,却一去杳无音。
二十年前,未婚先孕是何等不容于世?
走在路上,会得被人戳脊梁骨,喏喏喏,那个女人老不正经的喏,没有结婚就大肚皮,也不晓得是谁的孩子,真不要面孔。
左右邻居退避三舍,人人拿异样眼光X射线般将母亲从头扫到脚。
机关招待所领导寻母亲去谈话:这孩子是谁的?你讲出来,组织上会为你做主。
可是母亲不敢说,不能说,她怕影响那个男人的前程。
多可笑!
在她为了他的前程三缄其口,独自面对巨大压力时候,他却已经在京城娶了如花美眷,一路高升。
哀莫大于心死,母亲悄悄辞去招待所的工作,带着仍在读初中的小阿姨,搬离那个熟悉的弄堂,在一户来埠工作的外国人家中做保姆,生下他一周以后,已经开始下地打扫卫生,为雇主一家五口烧饭做菜浆洗衣物。
小武想,她的身体,大抵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埋下健康隐患,又要照顾他,又要工作挣钱供小阿姨读书,蜡烛两头燃,终于在他十岁那年,走完了她坎坷短暂的三十二年人生。
已经大学毕业找到工作的小阿姨,成了他的监护人,一力承担起抚养教育他的责任,甚至为此,错过了爱情。
他偶尔会自问,假使没有他,以小阿姨的才情容貌,即使谈不上追求者众,可是想找一个真心待她,愿意用宽厚肩膀为她挡风遮雨的男人,总不是问题。
只是这问题,同样无解。
郑女士喝光一杯蜂蜜水,将杯子放在茶几上,伸个懒腰,“唉,年纪大了,熬不了夜,东西你收一收。”
说罢扬长而去。
小武摇头,谁晓得在外头精明强悍的郑明谌女士,回到家里会是这样一副懒散模样?
将偏厅收拾干净,小武才慢悠悠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推开他房间的门,冷冷色调扑面而来。
小武反手关上房门。
小时候他同母亲小阿姨一道住在母亲外国雇主家狭小。逼仄的工具房里,那时候最大愿望不过是一家三口有一处自己的房子,面积不用大,可以不必睡上下铺,有独立的厨房卫生间就好。
可是直到母亲去世,都没有实现愿望。
直到有一天小阿姨接他放学,两人回到借住的一室一厅老房子楼下,被两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人拦住。
小武每每想起,都会微笑。
细细瘦瘦的小阿姨,母老虎似地将他护在身后,即使整个人都颤抖,仍假做镇定地说:“你们想干什么?我认识广播电视集团上下所有领导,你们要想恃强凌弱,我也不是吃素的!”
那两个西服革履的男子双双后退半步,然后说明来意:市。府打算将市中心一幢老洋房归还原主,几经周折,才找到当年房主的后人,郑明谌女士。
后来小阿姨才陆陆续续告诉他,郑家这一支,原是在京城里做厨师的,后来逃离战乱,迁居本埠,开了一间顶顶有名的餐厅,旧时不少达官贵人,黄老板杜老板,洋人老爷,都曾经光顾过。
解放以后,郑家的餐厅被收归国有,到得最动**年代,房子被抄,一家人都被赶了出来,落脚在石库门里。
亦因为出身成分不好,所以母亲在恢复高考后不能参加高考,也不能进工厂当工人,只能到招待所去当服务员。
这中间的辛苦磨折,一言难以蔽之。
得回郑家的房子,他并不觉得高兴,始终,妈妈没有享过一天福。
他仍然是那个愤世嫉俗,崇尚武力,无心读书的孩子。
直到他遇见盛远志。
考高职烹饪班,不是小武的初衷。
他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前途,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本能地抗拒抛弃了母亲,如今又回过头来做舔犊情深状的父亲,对于他前程的安排而已。
听小阿姨说,老爷子打算安排他进最好的大学,然后为他争取交换留学生名额,送他出国求学。
他听得发噱。
就是为了这种生杀予夺,掌控他人人生的权利,所以他的父亲才抛弃他的母亲,让她独自承受未婚生子的苦果,承受世俗施加在她身上的冷眼。
现在又回过头来,表演父慈子孝给谁看?
小武不准备成全生物意义上的父亲的赎罪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