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珈道:“叶经理临时有点急事处理,如果云大哥不见外的话,我们去他那儿谈吧。”
云升忍着没发作,将公文包拿着,随着南珈上了车。李南珈一边开车,一边递给他一个纸袋,微笑道:“里面是刚出笼的包子,云大哥先垫垫肚子,一会儿咱们再吃正餐。”
云升的气消了一点,接过纸袋,他确实太饿了,连吃了两个,李南珈笑道:“大哥悠着点儿,小心一会儿晕车吐出来。”
云升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从不会晕车。”
“对了,您的资产证明带着了吗?用来做抵押的契票没落下吧?”
“都带了。”
“我那天忘了跟您说,大生银行不认法租界的一部分地契和房契。”
云升脸上登时变色,怒道:“你在逗我玩吗?为什么不早说?”
李南珈抱歉地说:“叶经理也是今天才跟我说的。您别急,这个规定有年限的区别,有些年的房地契可以收,有些年的不行。我看看您的。”
街上有顽童戏耍,踢着皮球,汽车经过他们,开到一个巷道入口停下。
云升奇道:“这是哪儿?”
话音刚落,几个人从前方箭也似的冲了过来,其中一个拉开了车门,一眨眼工夫,云升已经栽倒在地上,那人一把卡住他的喉咙,把他一路往外拖,但云升死死拽着车门不放,把头缩到两肩之间,拽着他的人索性将车门用力一关,云升半支胳膊喀嚓一声挤在车里,痛得杀猪似的叫起来。
踢球的小孩子们听到了这个声音,吓得尖叫着四散而去。那人就着车门一拳头一拳头抡在云升的头上、背上、腰上,云升起初还会嚎两声,到最后满头满脸都是血,连喘口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被放开,仰倒在地上,却立时头昏眼花,天旋地转,只得用胳膊肘将身子半撑起,嗷的一声呕吐起来,吐出了还没有消化完的、带着苦胆味的包子馅儿。
“云大哥一定吃过狗肉吧?”李南珈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淡漠地凝视着他,“一个人养了一只狗,其实是为了吃狗肉,在他杀狗之前,天天给狗喂食,喂了一年,甚至可能两年。对于那只狗来说,它以为它活在世上,就应该是每天等着主人来喂吃的,这是每天的规律,他的心思不会有太多变化。但是突然有一天,该来的食物没有来,屠刀却来了。
“这只狗每被喂食一天,它的安全感就越增加一天,但实际上却是离杀身之祸越近一天。它一生中自觉最安全的时刻,其实就是死到临头那一刻。对于狗来说,它的死是意外,但对于杀它的人来说则完全不是:因为他知道他迟早会杀了这条狗。”
“今天的狗肉包子,好吃吗?”李南珈掏出一张手帕,给云升擦了擦嘴,“云大哥,守住本钱,才是最保险的生意,越过应有的分寸,很可能就会掉到悬崖下面去。人不能太高看自己的能力。”
“是吗?”云升喘了口气,哑声道。
“是的。”南珈冷淡的面庞上掠过一丝冰凉的笑,“不能高看自己,也不能小看别人。这世上有许多不可控的事。云大哥,我再给你打个比方,别人用刀给你切肉吃,你若嘴馋,连刀尖上的味道都要舔,小心割掉舌头。”
他将云升的公文包放到他脑袋边上,又掏出三根金条子,当着云升的面塞进了包里,柔声道:“云大哥疼不疼?我们还是按原计划,现在还是去找叶经理,把这个地契呀房契呀什么的给人家看一看,正所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咱们把该办的事赶紧都办了,就一切都好了。实在不行您一会儿睡一个小时,咱们用一个通宵慢慢谈。”
云升嘴唇都咬出了血,晕了过去。
黎明将城市从熟睡中催醒。
最早的一批货船已经起航,在长江上掀起一大片明亮的泡沫,两岸的龟蛇二山在云气朝晖中熏蒸。高大楼群峡谷般的罅隙之间,日光在蔓延,浮动出一种肠胃搅动一般的声音,就像是饥饿从身体内部被翻来卷去,开始喧闹轰鸣。
这个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永动的脏器,急速消化着所有人的欲望和贪婪,吞噬着抱负和野心。大多数的人,即便深入这个城市的最深处,最隐秘的地方,也找不到轰鸣声的来源,因为他们自己正是这个脏器发出的最微弱的一部分肠音。
“情况怎样?”
“资产状况基本上已经摸清楚,倒账和虚报早在两年前就开始乱来了,您对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现在之所以不得不拿出地契来抵押,是因为之前挪用公款出去放贷,非但没赚,反而形成了大亏空,他为了应付查账,不得已用自己的积蓄填了空,现在又想冒头出来挣股权,为了在账目上作假,才不得不选了一个下策。”
“他人呢?”
“在医院里,佟爷的人下手很有分寸,但他伤得不轻,也应该是吓坏了。我认为他已经清楚您给他留了很大的余地,为了自身和财产的安全,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应该不会胡说八道。”
晨曦落在银川肩上,他点了点头:“找个人好好照顾他,告诉他我仍然希望他是潘家的大总管。如果他愿意,我和他之间的情分可以恢复到和以前一样。”
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掠过了一片灰色,他想到了潘盛棠和死去的何仕文,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自己生活的轨迹竟然与他们如此接近。
“郑先生。”
“怎么了南珈?”银川回过神来。
“云升不是什么好人,但昨天他跟我说了一句话,这话吧,说得我心里挺刺的,他说我现在在走一条歪路子。”
银川抬起眼睛看过来,漆黑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南珈已经从那双眼睛里找不到过去曾看到的那种本原的纯净了。
南珈道:“我倒推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多想了一点:倘若一个人在他出发后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正确,但如果他第一步就走错了,也许后面的一切正确,都会被那第一步的错误毁于一旦。”
银川淡淡道:“那么,你觉得你的第一步走错了吗?”
南珈凝视着他,摇摇头:“我认为我至少在第一步上没走错,但却不能肯定,我走出那一步之后一直相信的东西是否是对的。”
银川的表情终于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他的嘴唇动了动,但终究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