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心中巨震。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如此凄然无望,如此苍凉哀婉,竟像极了他死去的母亲。
之后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银川在盛棠面前央告起了作用,又或者是盛棠忙于事务无心过问,和徐家见面的事并没再提起。学校开课,因新校舍尚在修建中,璟宁与刘程远住到刘家在东湖边的一处宅子里,不久方琪琪为图热闹也搬了过去。两个女友约莫知晓璟宁与子昭闹翻的事情,却不敢多问原因,璟宁自也一句不提。璟暄偶尔会过江来,给妹妹送点吃的玩的,璟宁问起大哥,璟暄道:“他负责应付父亲,父亲忙起来,就不会找事烦你。”
没课的日子,银川会让素怀过江来,接璟宁回汉口,知她不愿在家里多待,只要他有空,便会带着璟宁四处逛逛。
“好些了吗?”他总是关切地问她。
她会回答:“好了一点点。”或是给他一个微笑,但大多时候她只是面无表情装作没听见。
心情得到的舒缓与治愈,归功于刻意的遗忘与麻木。有一天黄昏,璟宁独自坐黄包车从学校跑到了轮渡码头,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心里那种空**与针刺般的痛苦竟然消失了,码头与孟家关系紧密,以前每逢过江坐船就是她最生不如死的时刻,可现在她竟然不痛了,也不再去想那个人了。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可以后怎么办啊。漫长的人生,不确定的将来,让她茫然无绪。
当老师?做学问?连方琪琪都考虑以后即便结婚也不要耽误做学问。
程远也道:“女人一结婚,很多想做的事情都做不了了。我要留一点属于我自己的事,即便我当了别人的妻子和母亲,也不会放弃它。”
“为什么呢?”璟宁问。
“为了提醒我们自己,虽然身为女人,但在人生中扮演的角色不应该仅仅是妻子或母亲。”
璟宁点头,同时发现一个残酷的现实:她失去了自己,不知道什么事才是属于自己的事。与孟子昭的恋情夭折之后,以往的兴趣爱好再也无法令她得到快乐,她甚至开始厌恶音乐,厌恶她曾深爱的钢琴。
怪谁呢?难道怪那个仿佛人间蒸发了的人吗?
一想起他,她便丢失了自己。
黄昏的江面铺着艳丽的霞光,每一艘船行过,绚丽的色彩就变幻一次,绝不会重复。璟宁假想孟子昭就在某一艘船上,他也在思念着她,于是强烈的悲伤与思念汹涌而至,让她无法呼吸。他桀骜的表情热烈的爱抚,鼻息的温暖与唇间的温馨,他满含爱恋的言辞,他的愤怒和悲伤,带着疼痛与甜蜜,在她的记忆中乱窜。
“让我见见他吧。”璟宁双手合拢,将下巴放在上面,闭目祈祷,如同当年在寄宿学校时,法国嬷嬷领着她看着圣母像时那样虔诚,她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只能祈求原本在她心中可有可无的上帝,那个看似掌管着造物命运的神秘的力量。
“求求你了,让我见见他吧,我是实在舍不得啊,我舍不得他啊,求求你了……”
江风将她的长发吹得轻轻飘动,堤坝上的栏杆浸着水汽,湿了衣袖,但璟宁并不觉得冷。远处江面传来马达声,一艘小货轮从汉口的方向开过来,依稀是子昭在夏天带她坐的那一艘。
“他会在上面吗?”
璟宁踮起了脚,睁大眼睛,想看清楚甲板上有没有人,但她只隐约看见一排排堆得好几米高的木箱子,她从系在船头作标志的蓝色小旗辨出这的确就是子昭的那艘星月货轮,一颗心怦怦乱跳,难道自己的祈求终于被上帝听到了?
小货轮并没有朝码头靠过来的意思,只在江中稍停了停,便掉头回了汉口。璟宁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热血上涌,用力挥舞手臂,大喊:“孟子昭!孟子昭!你过来!你把船开过来!”
货轮越行越远,过江的大轮船缓缓开过,正好将它遮挡住,也不知是小货轮驶得太快还是轮船太过庞然,当江面终于恢复了空旷,只余浩淼烟波时浮时沉,天色已暗,对江码头一列船舶暗沉的阴影已经糊成了一团。
璟宁急得放声大哭。她从小到大任性恣意,受尽宠爱,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从未有任何不如意之事。可如今她才发现,年少时所经的一切美好,都宛若即将食药之前的蜜糖,甜在前,苦在后,成人之后最重要的一课,没想到竟是“求而不得”。
〔二〕
这一年秋天,对于汉口商界来讲,是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九月十日,大钧船业与民生公司共同商讨川江航线合并的消息开始陆续见诸报端,这预示着大钧很可能会因为这个利好消息,而暂时免于被恶意压价收购。
很快,孟氏将大钧在川江上的分公司全部以高价卖给了民生公司,而民生则将其在汉口的重要码头以合作使用的形式无偿转给了大钧,这条消息随着一张合照登上了汉口商界新闻的头条。照片上,孟道群父子与四川船业大鳄卢作孚坐在一张圆桌前,桌上摆着重庆的特产卤鹅,三人笑容满面,神情轻松。众人恍然,原来孟道群并未病倒,而是悄无声息地去四川寻来了一个大帮手。
卢作孚的民生公司,是川江上声势渐起的一条巨龙,早在与孟氏合作之前,他便着手收购川江上零散的航运公司,所谓化整为零,这些小公司将财产以高价卖给民生,卢作孚眉毛都不抖一下,照单全收,而原来公司的人员也全部接收,量才录用,如此一来不禁扩张了势力,也得了人心。这一次收购孟氏在川江的分公司,显然是雪中送炭拉了孟氏一把,让大钧获得了资金用来救急,同时在汉口的码头上也减少了消耗,增加了库存。民生从孟氏获得差不多十五艘轮船,其川江上最大的对手日清、怡和等洋行立刻由盈转亏。数十年来,由这些洋行掀起的商战开始至今,川江航运这只“肥鹅”,终于由中国的航运公司独吃了,这算是民生公司和大钧船业在困境中艰难挥出的一记重拳。
一天,银川去了一趟武昌,将孟道群欲在私宅设宴款待卢作孚的消息告诉了璟宁。
他们并肩坐在长椅上,这是学校最安静的一个地段,众花渐凋,唯桂花开得密密簇簇,珞珈山近在眼前,密林高耸,蓊蓊郁郁地映着爽净的蓝天,秋叶五色缤纷。
银川道:“刘家、方家等华商都接到了邀请,程远和琪琪她们肯定会去玩的,你何不跟着一块儿?那个人肯定在。”
璟宁没说话,眼睛却闪闪发光。
银川将手中纸袋子递给她:“这是在你学校附近买的面窝,还是热的,你吃一个吧。”
璟宁觉得发腻:“我吃过饭了,你吃吧。”
银川点点头,用油纸托着,三两口就吞嚼了一个,吃完一个又拿起一个,璟宁微笑道:“连吃相都没有了,洋场出的是绅士,可不是鲁丈夫哦。”
“从起床到现在跑了四五个地方,一口东西没吃。”
“这么拼命干什么,是生意重要还是身体更重要?”
“你开心更重要。”他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璟宁忽然有些不自在,过了一会儿,移了移身子,坐远了一点,四围只剩风吹树叶的声音。银川低下头,慢慢将纸袋揉成一团,捏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