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陪徐祝龄夫妇吃完早饭,回到卧室,璟宁见德英好像没有要出门的意思,觉得奇怪,却没敢问。
德英怔怔地看着她,看了许久,他走到她面前去,突然想对她说一说心里话,那些从未告诉过她的话,但话未出口,又觉得说出来毫无意义,且有违他的初衷。
他的目光里透出温柔,没有了愤怒,也没有责难和嘲讽。他心中被痛苦和原谅充满,是的,他终于明白,她如此骄傲地如此安静地独自承受着一切,而他连一句安慰也没给过她。这是错误的。徐德英,你爱她,却最终变成了折磨她,你爱她,却让你失去了你自己。这是错的。
璟宁静待着,他依旧是沉默,当她低下头时,她听到他长叹了一声,他说:
“潘璟宁,我们离婚吧,你自由了。”
〔四〕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璟宁从汉口警察局的值班室里走出来,一辆车斜穿过马路,猛地停在她面前,她连头都没有抬,看也没看那辆车一眼,沿着人行道往法租界的方向继续走。天气很冷,高跟鞋在地面上击出响声,与她此刻的表情是一致的:倔强,坚硬。
银川下车,快步走过去,将她一把拽住:“去哪儿?我送你去。”
她眉间闪过怒气,用力挣脱,将弄皱了的羊绒大衣袖子理了理,淡淡道:“再去法租界的巡捕房问问。”
“有消息他们会主动告诉你的,你应该休息。”他说,“走,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她跟他较起劲来,“我就不!”
银川懒得跟她废话,将她往车上拖,她就用手提包打他,包上的金属链子哗的一下打在他额角,立刻就弄破了皮,血滴冒了出来。银川不过仅仅偏过头躲了一下,双手一矮,璟宁以为他会放了她,孰料他不过是找准了姿势,将她一个打横抱起。
“放开!放开!”她叫起来,“你给我滚开!救命啊!救命!”
银川充耳不闻。
有行人见到,真的打算走过来,但警察局外的门警朝他笑着摇摇头,那人便明白这不过是一场小闹剧罢了。璟宁大急,喊得越发大声,却没一个人再愿意过来帮他。
银川抱着她,边走边朝门警使了个眼色,那门警走过来,银川将璟宁扔进车里,门警适时地将车门抵住,璟宁没有办法跑出来,急得大叫:“我要告你们!你们协同坏蛋绑架我!”
那门警力气不减,任凭璟宁将车门拍得噼啪响,银川上车,从车窗伸出手来朝他一挥,车子发动,扬长而去。
“吃饭!”银川将筷子塞到璟宁手里。
她将筷子扔到地上。
他不慌不忙捡起来,又去拿了一双干净的:“我去武昌你最爱的那家鱼馆子买的鱼,汤是小君从你家送过来的,她还给你打扫了一下房间,换了窗帘和被子。你以前挺爱整洁的一个人,现在变得这么不会收拾。”
把筷子又塞给了她,璟宁再次扔了。
银川也不恼,弯身去捡,自顾自地道:“你别奇怪我们怎么会进你这屋子,我让管理员开的门,我还给了他钱,足够他再请个管理员。”
璟宁冷笑:“他傻啊?!拿着钱自己不用。”
银川也笑,柔声道:“是啊,他傻。他最傻。”
璟宁别开脸不看他,手握成了拳头,银川又去拿了一双筷子,忍不住想笑道:“你再扔的话就没有……”话却没说完,被一阵心痛压了回去。
是的,她只有三双筷子。她离婚后搬到利济路这里独自一个人住,只带了三双筷子。三口之家,三双筷子也够了。
但她孑然一身。
“宁宁,”银川叹息道,“我真没用,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你好起来。”
“让我找到小乖吧,让我去找她吧。”她无力地说,站起来,走到壁炉前,怔怔地盯着上面放着的相框,里面是小乖满月时去长生堂剃了头,璟宁抱着她在新生活照相馆拍的照片。
“大哥哥,你瞧,那个小光头多乖,多可爱,”她用手指比了个长度,“她被抱走的时候,头发才长这么多。”
“会找到她的,我一直在找。一直没有停。”他走到她身旁,和她一起看着那张相片,“那个农夫我已经找到了,至少我们知道确实是宋允端抱走了小乖,对不对?他肯定是把小乖送给了谁,我沿着长江,一家一家挨着找的,江北找完了,就找江南。”
她悲伤地看着他,大眼睛空空的:“局势那么乱,小乖会不会有事?”
“不会的,她不会有事的,她那么可爱那么乖,谁会忍心伤害她?疼都来不及。”
璟宁摇摇头:“你言不由衷,我知道你就不喜欢小乖,你讨厌她,你并不觉得她可爱。”
她说破了他的心事,他不由得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