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的荒地,”南珈淡淡道,“还好我知道他以前常去那个地方,不过这大晚上冰天雪地的,还真不太好找。”
素怀又是担心又是奇怪:“他去西郊做什么?”
南珈冷笑道:“他说他要找几只鸭子!他要去给潘小姐找回他放掉的几只鸭子!”说罢,他扬了扬嗓子,对银川大声道,“郑先生,你没冻死冻残都算好的了!瞧瞧你现在这疯疯傻傻的样子,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吗?对得起你这么多年的辛苦吗?你瞧瞧你这点出息!”
银川抬起手,慢慢捂住了耳朵。他不听。
南珈毫不怜悯地道:“郑先生和其他人一样,不过也是一个自私的窝囊废!别说孟子昭你比不上,你连徐德英都不如!”
“住口!”银川闭上眼睛,大叫道。
“不要不承认了。”南珈憔悴淡漠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沉沉的心痛,“连孟子昭和徐德英都比你更懂得放手,连他们都愿意给潘小姐自由,唯有你,紧攥着她不肯放,难道要看到潘小姐被你毁掉你才满意吗?她现在已经差不多被你毁了!你怎么就不懂得回头!”
“南珈!”素怀大惊失色,向他使劲摆手,要他别再继续说下去。
南珈的嘴唇仍在愤怒地颤抖着,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唯有墙上的镀金座钟滴答滴答地响。
银川松开了捂着耳朵的双手,那双手已在沼泽地里被冻伤,指甲是暗红色的,手背和手指相接之处裂开了青紫的口子。素怀只低头看了他一眼,便不忍再看,别开了头,泪水夺眶而出。
南珈慢慢走到银川身边,蹲下,轻声说:“郑先生,放了她吧,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会幸福,你们再见面的话,对你们两个人都会造成悲剧的,那时候就再也无法……”
他突然停下,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银川在流泪。他们从来没见过他哭。这样倔强坚强的一个人,他流泪了,他没有哭。
他只是不停地在流泪,积攒了多年的泪水,在这一刻像决堤的洪流,止不住地涌了下来,涌入心脏,让一颗心急速地跳动;涌到脑子里,让他昏昏沉沉;涌进血管中,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涌向四肢,手指头、脚趾头,每一个关节都是痛。
银川在流泪。为了他的错误。为了他的自负和野心勃勃。为了他得到后又最终丢失的爱,那朵在仇恨的土壤中开出的绝望的玫瑰。为他身处的这座孤城。
他曾以为这座城的脉搏与他的心跳是有着相同速度的,可现在他觉得窒息,原来是因为她离开了。她就是他的心,她离开了这座城。
璟宁拿走了小乖的相片,留下一张字条,压在相框下。
她在纸条上写着:“大哥哥,我很想好好活下去,可我却必须离你远远的,因为我发现只有离开你、离开这座城市,我才有可能不那么难过。不要生我的气,因为你是这世上最疼我的人了,别伤心,如果可以就当是陪我玩一次捉迷藏,就当是在陪我做游戏。”
他答应她,什么都答应,可做不到不伤心。他呼唤着她的名字,不依不饶,像个任性的绝望的孩子:
“小栗子,小栗子!你快出来啊,我们不玩了好不好?我不跟你捉迷藏,因为我找不到你呀!回来吧,小栗子!我错了,我再也不惹你了,再也不惹你了!
“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什么都答应你,可是放开了你我就没有家了啊,我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啊!”
南珈听着,一直沉默着,从表面上似乎看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他以为自己足够铁石心肠,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银川并不值得同情,然而喉咙和鼻腔正在不可控地变得酸痛,也许是因为窗户开着,连脸上也是冰凉的,凉得直发疼,那凉意一点点一滴滴地滑落下来,滑到耳边,滑到脖子上,他抬起手摸了一下,竟然是泪水。
一弯冷月正洒落下静谧的光芒,像温柔的眼睛,悲伤地注视着人世间。窗前的小桌上放着璟宁出走之前订的玫瑰,暗红的花瓣已经全部枯萎。
这是在1933年的最后几天中发生的事情。
1934年,新年刚过一个月,李南珈从普惠洋行的大楼里走出来,在石阶下见到了等候他已久的刘五。
“佟爷想见见李先生。”刘五轻轻向他行了个礼,不待南珈回应,拉开了黑色轿车的车门,做了个手势,“请。”
佟春江瞥了他一眼,露出赞赏之色,他很了解这个年轻人,李南珈办事果断迅速,心思内敛沉稳,与于素怀相比,接触的全是一些相对复杂微妙的事务,尽管如此,他本人私下却很少和生意伙伴接触,与帮会人士更是保持着一定距离,从不主动接近。
“我知道李先生的习惯,谈事情基本上都是在办公室,从不去茶楼饭馆,也从不上别人的车。今天让李先生勉为其难上了我佟某人的车,实在是不好意思,十分抱歉。”
“佟爷您太客气了。”南珈的语气礼貌却冷淡。
“李先生请不要担心安全问题。第一呢,最近没人敢光天化日在大街上杀我;第二,车玻璃是防弹的。”
“我不担心。普惠洋行最近正巧在代理一批世界上最好的玻璃,也有防弹玻璃,佟爷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将样品给您送到府上看看。”
佟春江忍不住扑哧一笑,连连摇头:“还以为李先生是个内敛古板的人,原来也是这般灵光精明,伶牙俐齿。银川手下的强将,真是名不虚传呐。”
“佟爷过奖了。您时间宝贵,有什么需要南珈做的,请尽管说。”
“好。李先生是银川最信任的人,有几件和他有关的要紧事,我想跟李先生谈谈。”
佟春江朝他微微侧了侧身子,两道剑眉扬起,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