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过那些他曾和她一同经过的街巷,街巷还是以往的街巷,只是记忆总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模样。或许总有一天她会把一切都忘了,而他则不得不忘。
南洋烟厂外的市集,他曾是第一个带她去的人,或许她早已不记得了吧。但知她如他,在听孟夫人说起她和孟子昭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里。
第一次带她来的时候她还小,约莫三四岁左右,他有时抱着她,有时背着她,有时让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鸭子,晃晃悠悠跟在自己身后。他是个孤僻的孩子,向来将心事深藏,只有对着这可爱的小妹妹,才能偶尔露出率真性情的一面,只有对着她,他才能快乐地开怀大笑。
璟宁只要一见着衣着褴褛的人,尤其是老人,必生哀悯之心,她凑过小嘴,在璟琛耳边悄声说:“大哥哥,我们给那罗汉爷爷买点吃的吧。”
她去过归元寺,在她小小心灵中,那蓄着发、着僧衣的老人,像极了她曾用小手数过的一个罗汉,所以她称他罗汉爷爷。璟琛背着她,回过头见到她泪汪汪的眼睛,非常感动,忍不住在她胖乎乎的小脸上重重亲了一口,说:“我喜欢小栗子,小栗子是善良的小姑娘,是个很好很好的小姑娘!”
他去买了两个大白馒头送给那个“罗汉爷爷”,僧人接过,谢了一声,然后看着他们,用澄净的双目安详地打量。
璟宁问:“罗汉爷爷,你走了很多路吗?”
僧人笑了笑,点点头。
璟宁指他的鞋:“你的鞋破了。”
僧人又笑,又点了点头。他虽然憔悴,却并不肮脏,身上透出浆洗衣服的水香。
“罗汉爷爷,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我从南京来的,小姑娘听过南京吗?”
璟宁摇摇头,浓密的额发被风吹乱了,璟琛一直站在一旁,伸手给她理了理头发。
僧人看了看璟琛,又看了看璟宁,神色平静如水。
“南京好玩吗?”
“以后小姑娘也许会去的,去了就知道了。”僧人慈祥地说,目光落在璟琛面上,“小先生定是知道南京的。”
璟琛微笑道:“南京有凤凰台,我们这儿有黄鹤楼。凤凰台上凤凰游,长安不见使人愁……昔人已乘黄鹤去,烟波江上使人愁。这两个地方,两处风物,都让人犯愁!”
僧人莞尔一笑。微风掠过,将他身旁的包袱吹得露出一角,里面有画笔和纸张。僧人告诉璟琛和璟宁,他从南京一路行来,逢到一座庙,便停留一段时间,他略有些画技,停留那几日,便帮庙里修补画卷和佛像。
“所以啊,小姑娘,我不是罗汉,不过我倒是画过不少罗汉呢。”僧人对璟宁说。
璟宁悄悄拉了拉璟琛的衣襟,璟琛低头看她,她用目光示意他看看僧人满是补丁的鞋。于是璟琛从兜里拿出了一枚银元,那是他将鼻涕虫卖给药店攒的“私房钱”,他恭敬地把银元放到僧人身边桌上,低声说:“请您收下,这是我和妹妹的心意,您拿去买一双好走的鞋。”
他白皙的脸红透了。这种施舍是让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的,因为他生怕对方会觉得自己有什么轻贱之意,于是将璟宁抱起,说:“宁宁,我们回家吧。”
“罗汉爷爷再见!”璟宁向僧人挥手道别。
“小姑娘、小先生,且请留步,”僧人侧身打开包裹,将笔墨纸砚取出,说道,“你们赠我食物和盘缠,我没有什么好回赠的,便给你们画一幅画,算作回礼吧。”
僧人研磨,铺好一张一尺左右的白色粗纸,微一凝思,在上面勾勒几笔。
清远的山,宽阔的江流,一叶扁舟,似是从高处俯瞰,那小舟在山水间,显得孤独渺小。僧人又想了想,在天空的位置加了一行秋雁,画完,回首看着两个孩子,说:“我年岁大了,笔调难免过于凄清,于你们是不宜的。北雁南飞,大雁循着暖和的去处过冬,冬尽春来,便又回到它们的故土,画里有了它们,便热闹些了,意思也好了。”
“那么,”璟宁指着那行大雁,“这些鸟儿是在回家的路上,还是正在离开家去南方呢?”
“小姑娘可以随意想。”
“我希望它们回家!”璟宁大声说。
那幅画一直由璟宁保存着,后来不知怎么就找不着了,可璟琛却一直忘不了僧人在画上题的几句诗:
大舟有深利,
沧海无浅波,
芳草得归迟,
春雨落长河。
似乎是谶语,在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