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是爹爹知道了怎么办?他会不会再打你?”
“他不是你爹,记住,妈妈今天告诉你,那个姓潘的男人不是你爹,你叫郑银川,你的父亲是南粤第一买办郑庭官,潘盛棠为了30万银两把我卖给了他,然后我就生了你。郑家是第一个将商号开到西北银川的世家,银川代表着郑家的骄傲,这个名字是你的生父送给你的。一会儿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他只见过父亲两面,在同一天。一次是父亲还活着,坐在那辆豪华的座驾中,将他从母亲怀中接过放到自己腿上:“小川,爹爹委屈你了。”他凛然自威的目光里透着温情,但看向母亲的时候却带了一丝责备,“敏萱,你瞒得我好苦。若不是在潘家呆不下去了,是否便要瞒我一辈子?”
母亲沉默,不置可否:“便是身处炼狱,嫁给了盛棠,也得从一而终陪他一辈子。我来找你是为了孩子。我命不足惜,可以受苦,孩子不能。”
“你能舍弃他?”郑庭官凝视着她。
“我想你送他去国外,保障他的安全,让他受最好的教育过最好的生活。潘盛棠爱面子,即便孩子到了你家,他也自会圆个说法。我愿代孩子在潘家受罪。今天来找你,潘家没人知道我带了孩子来。”
郑庭官蹙眉:“你太小瞧我的能力了。”
母亲淡然道:“我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即便要离开潘家,也得生下这个孩子再说。难道你郑庭官也要和潘盛棠一样养别人的野种吗?”
“住口!”郑庭官怒喝,“你竟如此轻视我!”
“妈妈……”他吓得颤了一颤。
郑庭官神色顿时和缓,在他小小肩膀上轻拍安抚:“乖孩子,去那边玩,那里有好多黄色的蝴蝶花,你去摘来给妈妈。”
他犹豫地看向母亲,母亲含泪的眼中强带着一丝笑:“去吧,给妈妈摘束花儿来。”
郑庭官从怀中掏出一条白灿灿的银锁链:“这是郑家家传的长命锁,郑家三代单传,我今天便将它送给你。川儿,我的好孩子,我会让你和你妈妈过上好日子的。”
当时他原本以为这陌生的父亲会将银锁给他挂在脖子上,可他没有,而是将它交给了母亲,母亲乌黑浓密的睫毛垂下,看着掌心中那有着月光般柔润光泽的银锁:花开富贵,天长地久。
她终于动容。
他许久许久都没有见过妈妈露出这般静美安宁的笑容,在隐约的希望、忐忑的喜悦和无数的疑问中,他奔向远处的小山谷,果真看到无数金黄的蝴蝶花,连绵一片,在风中摇曳着柔嫩的花瓣。阳光洒在他的头顶,这竟是他童年最欢乐的记忆,虽然如此短暂,如此残忍的短暂。
见到生身父亲的第二面,是父亲残碎的尸体。
谢济凡终究晚了一步,在知晓他是郑庭官的儿子后,谢将他迅速带走。他又踢又咬,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呼喊:“爹爹,妈妈!爹爹!妈妈!”
讽刺的是,谢济凡说的话竟然和何仕文一模一样:“孩子,要活下去,就得忍。”
郑庭官已死,即便他去了郑家,也没有人再能庇护他,潘盛棠是否知晓他是郑的儿子尚不得知,若知道了,既然能暗杀郑庭官,杀死这奶腥未脱的孩子就更是易如反掌。
虎口求生,险境里说不定还剩有生机。
他被悄悄送回潘家。
没有人安慰他。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多么惨烈的场面和离别。
那天夜里,母亲也被警署的人送回了潘家,而正是那天夜里,何仕文给母亲灌下了一碗堕胎药。
那时虽然年纪小,但他看着母亲惨白的脸,隐隐约约意识到,也许她就是在那一刻连一丝活下去的意念也没有了。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母亲的希望,是母亲的火,在她最寒冷的时候也会给她带去温暖,哪怕只有一点点。
但他再也温暖不了她了。因为连母亲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保护他,究竟该如何在那炼狱里和他一起生存下去。
他们孤立无援。
母亲死前三天,曾打算送他走的。
她从陪嫁里翻了件未曾穿过的新衣服,打扮得齐齐整整,精精神神,带他走遍了珠江边的每一条小巷,走过了荔湾,走过了租界地,走过了洋行,其实他知道,母亲在告别她人生中所有的过去,也在告别他。
“阿川,”她叫着他真正的名字,“我们玩个游戏好吗?”
“好!”他乖乖地回答,假装很开心。
母亲说:“咱们捉迷藏,你去一个地方藏着,妈妈来找你,好不好?”
他愣了愣,忽然大声说:“不好!”
“为什么?”
他忽然大哭起来:“妈妈,不要扔了我。我知道你要丢下我。”
他哭得好伤心,小肩膀一耸一耸的,风吹过珠江面,那么馨香温暖,可他心中充满了无助和绝望。他知道妈妈要走,迟早的事情。他多想留下她,能留一会儿就是一会儿。可他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他是多么没用的孩子啊!
母亲发着怔,没有说话,表情很冷,目光空空的,他毫无办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伸手拉住他的小手:“别哭了,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他哽咽着跟着她走,看着她目光茫然地掠过濛濛江面。正值盛夏,满眼皆是浓绿。母亲轻轻靠在江边的阑干上,忽然小声吟唱:
“亭亭水,荔子香,修篁碧,相思长。晚钟伴夜潮,离情暮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