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趴稳了。”银川大声喊道,将他又抬了抬,“我们快到了!”
盛棠的手猛地一松,竟有种想哭的冲动,笔被一个水浪冲离了手,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医院乱成一团,挤满了病人和难民。幸运的是,院长藤田在那里,让盛棠得到了及时的救治,尽管如此,盛棠肺部依旧因此留下极大的损伤。
除了云升和几个小女仆,潘家所有的下人都被辞退,换了一拨新人。盛棠对云氏的态度更加恶劣,云秀成因借着姻亲关系暂时依附着银川,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云家人在潘盛棠心中的地位已一落千丈。
盛棠出院后给璟暄定了门亲,对象是邵慈恩的四女儿。邵四小姐的名字里虽有个“英”字,人却是弱柳纤纤,由姑母陪着在南法疗养。云氏自然替璟暄觉得不值,拖延了一段时间,哪里拧得过盛棠的坚决:“潘家不养闲人。”言外之意即璟暄的用处就是和邵家联姻。璟暄和英兰也是自小认识,且邵慈恩也对他不错,很有帮携的意思,璟暄也开始接触些洋行的生意,负责几个货栈的进出口,经验毕竟不够,人又沉不住气,被人在账目上做了手脚,差点捅了大娄子。盛棠不太在洋行,彼时银川又去了南亚出差,邵慈恩见璟暄着慌,掏钱帮他补了缺。璟暄欠邵家人情,对这门婚事并不排斥。
盛棠的脾气变得很古怪,时不时就会发火,听不得大声响。只要他在家,璟宁连钢琴都不敢弹。
汉口1931年的洪灾,使潘家发生巨大的改变,也让银川在洋行和家族事业的舞台上开始扮演真正的主角,1931年秋末,他被破格提拔为普惠洋行的副总办。
〔二〕
盛棠的怒气,并非毫无来由。
六十多年前,长江的航道上还只有宝顺与怡和两家洋行称霸,因欧洲爆发金融危机,美国的旗昌洋行借宝顺洋行拆股之际,大肆收购股份,最终获得了宝顺全数航运业务,英国和美国占据了中国的内河航运事业多年。直到洋务大臣李鸿章成立了轮船招商局,挖了怡和洋行的墙角,将其买办唐廷枢聘为总办,又陆续将大买办徐润、郑观应等人收入旗下,在长江上和洋人打了一场商战,这一场商战甚至影响了中国的历史。
曾有一度,数家洋行为了打垮招商局,将运费降到了最低,甚至是成本的一成,当时李鸿章的得力助手盛宣怀以一己之力,利用政府的压力,集合众多买办商人的智慧,硬是将对手逼得无路可走,被迫签订了齐价协议。太古洋行的股价大跌,从一百两跌到了五十六两。旗昌洋行被最终击溃,将公司拱手卖给了轮船招商局。这在屡战屡败的清朝算得上一场扬眉吐气的胜利,中国人夺回了长江航运的失地。
中方的参与者之一,大钧船业的创始人、孟道群的父亲孟淮清是其中的骨干。因其精明能干,得到盛宣怀的重用。尽管他最终撤股抽身开始自营船业,但谁都知道,汉口的孟家和经营航运的洋人们是有宿怨的。
现在,老牌洋行再一次联合降低运价,是打算挤垮几家新兴的中国民营航运企业,包括川江上风头正茂的民生轮船公司。知会大钧,原是一个示好的态度。中国人和洋人在长江的航运上打了几十年的仗,利字当头,强强联手共同赚钱才是明智之举。
孰料大钧毫不领情,以强硬的姿态与之抗衡。将目光放远,盛棠并不着急。他知道中国商人的士大夫气迟早会败给白花花的银钱,也会被腐败的政治消磨干净,但轮船招商局原本保持着观望的态度,却在今天也给出了明确的回应:不降价。
潘盛棠这几日的奔波全部白费。
除了极重要的事情,他一般轻易不会离开家门。盛棠不否认自己怕死,他越来越怕死。但他的精力在生意面前永远都保持旺盛,哪怕在病榻上也能清醒地接收各种商业的讯息。他的卧房和办公室一样布置,办公室有的,卧室里全有,床头柜放着几台电话机,其中一部专线,用来了解国际汇率的变化。这一次,他少有地连着三天都在外头,从汉口到汉阳,从汉阳回汉口,一家洋行一家洋行地跑,和不同的人应酬。
他亲自组了饭局,所有与航运相关的重要人物都出席了,孟道群亦不例外。饭后他单独找孟道群谈了谈,很有诚意地将合作后会得到的利益说了个清楚,不仅如此,他还提出假如大钧愿意降价,普惠洋行愿意将盈利的一部分作为赠礼单独送给孟道群本人。孟道群再次拒绝,理由是大灾过去不到一年,汉口百废待兴,不能发国难财。
“孟某人无甚大能,虽不足以干济时艰,但起码的良心还是有的。”孟道群淡淡地道,“潘先生好意孟某心领了。大钧虽势单力孤,但以几十年的家业做靠山,原不至于被洋狗所驱。”
盛棠大声咳嗽起来。孟道群上前相扶,盛棠摆手:“大钧和洋行多年为敌,相安无事了这么久,你这一次,算是跟洋行彻底撕破脸了,何苦来。”
“我和潘先生并无恩怨纠葛。商场上的事,不会牵涉到平日的人情。大家还是好朋友。普惠和大钧也一直合作愉快,并未有什么私怨从中涉及。这一次是不得已,还请见谅。”
潘盛棠咳了两声:“你都骂我是狗了,岂还做得了朋友,岂会继续合作愉快?”
孟道群动容:“适才说话无心而发,确实很对不起,潘先生千万别见怪。潘先生对大钧的情谊,我一直铭记在心,也一定会回报。”
盛棠淡淡一笑:“生意上的事儿,恩也罢怨也罢,你来我往的,谈不上回报。”
他憋着怨气回到家,这才全部发泄了出来。晚饭草草结束。璟宁和云氏等人先行离开饭厅,余下他和银川。
窗外狂风大作。
盛棠看着外面狰狞摇晃的树木,说道:“孟道群之所以这么有恃无恐,也有他的道理。租界接连被收回,商场早就不是洋人独霸的地方,洋行撤走的撤走,破产的破产,除了一些老牌子还顶着,其他的也多是些赶着风头骗钱的空壳公司。在中国人的地方,毕竟还是会由中国人说了算,也该由中国人说了算。我并不反对孟道群。不过身在其职,就得尽职做我该做的事,毕竟潘家一辈子积累的财富,都是从洋行赚的。”
银川微蹙起眉头:“大钧有招商局做靠山,也就是有政府做靠山。我们怕是……打不过吧。”
“从长期来看,未必会输。你仔细想想他们有什么破绽?”
银川涉入商场数年,已知中国人做生意有一种矛盾的脾性:重面子讲人情,但这些在商场脆弱得不堪一击。没有契约约束,法律是一张废纸,见利忘义背信弃义之事比比皆是。航运这碗饭,散点残羹都会撑死人,想从上头占便宜的人多如蛆虫,从上到下营私舞弊是公开的秘密,怡和洋行是如此,孟家的大钧也是如此。孟道群一个人顶着有什么用?
国人其实也不那么齐心,在关键的时刻,决定成败的并不是那些最重要的环节,反而是不紧要的细枝末节。从提货开始,到运输、过站、报关、收税、口岸货物检查……每个环节都有人上下其手捞油水,要找大钧的破绽,并不是多难的事。
细想一下,银川微微一笑,道:“大钧仅靠水上运输吃饭,并无其他副业,而怡和、太古和普惠等洋行,不光有运输生意,还承担着保险、洋货进出口的业务,底子比大钧厚。不说洋货,便是轮船要的油和机件,不也靠着我们来进口?把这些货的价稍微提一提,孟先生要强撑下来,势必会损失更多的钱,若识时务的话,也不会硬要跟我们强拧吧。而且……”他心念一动,“政府那边,也不是说没有办法可想。说到底,洋行在汉口做生意,都是纳税的大户,哪怕兴建学校医院、做慈善,也无不极尽热忱,他们从未将我们当作敌人,至少表面上如此。中庸之道是政府一贯的处事方式,去年发大水,民众对汉口政府怨声载道,说市长私吞赈灾款,救灾不力,这一年过去了,他们听风就是雨,怎么可能愿意惹事儿。我觉得……现在的徐副市长就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不妨通过他在政府那边做点努力。”
盛棠看着他,似笑非笑:“徐祝龄的儿子不是在追求宁宁吗?”
银川一笑:“还来求过婚呢。因觉得太草率,宁宁又对他没意思,被我给说走了。”
“她什么反应?”
“觉得徐在胡闹。都还是小孩子嘛。”
“不小了,我这宝贝女儿早就该嫁人了。你母亲嫁我那年也不过十七岁不到的年纪。”
银川缓缓抬头,盛棠抬手打开窗户,一股雨气卷着风扑了进来,天边雷声隐隐,尘雾和落叶飞卷。
“女人的好归宿,无非是找个如意郎君。不过现在拒绝徐德英并没错,若真和徐家联姻,碍于公众舆论,徐市长即便要帮我们,反而不方便。”
银川道:“宁宁和孟子昭关系更好一点,他们自小就是玩伴,说是青梅竹马也不过分。近日……近日子昭跟她似乎很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