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云默了半晌,道:“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过得怎样。我爹以前凡说起梁叔叔,也总是挂念和感慨。莫非头花儿是梁家人做的?”
柏涛摇头:“不好说,李掌柜说那师傅不姓梁,姓连。”
“估计是传人吧,梁叔叔有徒弟也不奇怪。”
“我要了那人住址,你哪天得空去问问。所谓最难风雨故人来,要是梁子的后代或眷属,我们帮一把也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这一手好手艺,既然见到,就断不能让其湮灭了。她若愿意,把货放咱们这儿卖也是一样的。你代我去看看,一年轻姑娘,我一老头子去人家里探望,只怕不合适。”
立云一愣:“女的?!”
忽然一阵萧瑟之声,众人靠窗坐着,都忍不住朝外看,小柱子道:“好大的风!”将脖子缩了缩,就似立时感受到了寒意一般。
柏涛笑道:“不刮春风地不开,不刮秋风籽不来。一年又一年,真是岁月不等人,老天爷算着时候,真是没个差。”
但凡是个体面人,就连过路都不会从大栅栏往观音寺街的方向走,八大胡同的“声名”虽到现在早已大不如前,但仍是巷无闲火,莺歌燕舞。所谓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若不从冷僻点的地方绕一下,只怕仍会“热闹”得你脸上过不去。正因为此,立云是从珠市口大街沿着胭脂胡同南口进去的,一路走到韩家潭,“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离不开百顺韩家潭”,这儿戏班子多,三庆班当年就是在这胡同里落的脚。已过午后多时,困觉的也都醒了,走两步就听到京胡声,拐个弯又是婉转的几声吟哦,混沌的市音夹杂着顽童飞跑的脚步,贩水的山东人推着木车经过金凤楼,两个晒太阳的清倌人叫了他一声“三哥”,叽叽咯咯地笑,也不知笑个什么,待目光飘过来,立云忙转头看向灰墙上的门牌号,找到了地址上说的那一户。临街的青色磨砖对缝小楼,雕花窗外支着晾衣架,太阳正好,几件亵衣兜肚在风里**来**去,只不知从哪儿飞来几声女人浪笑,似就在楼上,又或许是别处,立云如芒刺在背,将脚收住不敢走,又瞅了眼手中地址,倒是没走错啊,尴尬难处之际,门一开,一人走了出来,是一五十来岁老妇人,一手拿着根甘蔗,嘴里一鼓一鼓地还嚼着,噗的一声吐将出来,颇不客气地问:“找谁?”
立云避了避,心里倒是轻松了许多:“请问,可有位连师傅住这儿?”
老妇咬了口甘蔗,包着嘴笑道:“哟,我说最近总也不见人,倒没想到她还没开始练就出师了,真是好有本事。”
立云心念一动,道:“若她不在,我便拜访一下她的师父也好。”
老妇愣了下,将甘蔗渣吐出来,道:“第一,她在这儿没什么师父,第二,即便她想要有个师父,这师父也早不见客了,你又凭什么见?”
立云正色道:“或许是在下长辈,劳烦大婶通报一声。”
妇人笑道:“听口音倒像是南班的,只看不出来也想在后头院儿做生意啊,瞧这身架谈吐,现在再来攀亲拜师也是迟了,我觉着不是做相姑的料呢。去别地儿逛逛吧,什么长辈儿短辈儿,长长短短自个儿还不知道吗!”
立云好半天才明白这话的意思,不由得勃然大怒,只待转身就走,却听里屋一女子声音道:“冯妈,别跟小伙子瞎开玩笑,来一个人你就赶,倒是想当天王奶奶还是怎的,咱这儿又不是瘟神庙。”
那冯妈回头道:“不是瘟神庙,也别让瘟神来,难得消停。”
说话的那女子走出来,瓜子脸,眼眉极秀媚,年纪却是不轻了,只怕四五十岁得有,但肤色白皙,保养极好,只是面上风尘之气甚浓,一看就是“那一行”过来的人。
立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那女子道:“我们这里是有人姓连。”
立云说:“我找的是位攒头花儿的师傅。”
“头花儿?”那女子沉思一瞬,道,“我明白了。她去买菜了,一会儿就回来,你要不等等?”
立云此时只觉得不管那人回还是不回,他是再不想待在这儿了:“不必了。”
正说着,那女子眼睛一眯,笑道:“她回来啦。”
从西头远远走来一女子,左手挽着个菜篮子,步伐甚快,看起来颇利落,因背着光,脸隐藏在阴影中,一头齐耳短发,倒是让立云着实惊了一惊。人一走近便看清楚了,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是个很漂亮的姑娘,穿着过膝交领右衽蓝布衫子,青色长裤,通身上下毫无修饰,一张清水脸儿又素又净,两道眉毛乌黑,眼睛特别亮,竟有股不输须眉的英秀之气。她见到三人,面上掠过一丝诧异,向那女子微微欠身,算是行了个礼,叫她吴先生,又跟冯妈打了个招呼,冯妈只淡淡瞥了她一眼,转身就回屋了,倒是吴先生柔声道:“这位小兄弟好像是来找你的呢。”说着也进屋去了。
姑娘目光里隐有一丝波澜乍起,但很快就便回复到静水无波,虽是短短的一瞬,仍被立云捕捉到了,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他一直都没有忘记。
而在此刻,他只是程式一般,代替柏涛来做一个询问而已。
“前些日子,是不是姑娘将几朵头花儿送给德顺利的掌柜代卖?我是为这事来的。”
“您是德顺利的师傅吗?”
立云问道:“请问姑娘,您可认识梁俊安梁师傅?”
姑娘摇摇头。
“那您攒花儿的手艺是跟谁学的?”
姑娘一笑:“跟老家的姑太太学的,也不叫什么手艺,乡下人都会做一点。”
立云疑云满腹,想问清楚些,却觉得不太合适,那姑娘见他不吭声,身子轻轻动了动,是要进屋的意思,立云叫住她,深秋风大,吹得她一头短发肆意飞扬,露出白皙的颈项,天这么冷,她衣服还穿着单的,但面上一点瑟缩之意也没有,立云想了想,说:“还有现成的花儿吗?”
她眼中有一丝喜悦的光芒闪了一闪:“我去拿。”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柳条匣子。
立云打开,里面规规整整码着八朵头花儿,他看了一眼,便将匣子合上,抬头道:“以后若再攒了花儿,就送到廊坊头条悦昌首饰楼去吧。”
没更多言语,从衣兜里掏出四块银圆放到她手中:“这个权当订金。我先告辞了。打扰了。”
她没问他姓名,他也没说,但两个人都知道这并没什么必要,只因“相识虽新有故情”。
径直走出这歌馆楼台之地,迎面有三三两两衣着体面的男子,七绕八拐地往更幽静之处行去,都是些特意避开人多的大栅栏绕到八大胡同寻欢作乐之人,立云加快脚步,路口一家包子铺的伙计在剁馅儿,砰砰直响,在这么热闹的地方,一晚上得包多少包子,卖多少包子。
立云脑子里飘着些不着四六的念头,突然泛起一阵难言的情绪,像是喜悦,又像是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