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云却道:“连姑娘总在韩家潭不是回事儿,想办法还是出来吧。吴先生虽然人好,但那里毕竟是个,嗯,是个是非之地。”
连翘自然知道他言外之意,咬咬嘴唇,摇头道:“我不当忘恩负义的人。邱师傅,我会想办法靠我的手艺吃饭,不会走上歪道儿的。”
立云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她每天在悦昌的时间并不固定,全看韩家潭那边,活儿干得早就来得早,要一直有事,可能就来不了。立云着急也没辙,柏涛说:“连丫头是个仗义孩子,宁肯自个儿辛苦两头跑,也不会耽误活计,不必担心。”
立云不禁苦笑:“您老也知道她跑得苦。贴翠做花儿,最是精工细作要眼力的,您瞧她整日连觉都睡不足,我怕她人也垮了,咱们的活儿也黄了。”
柏涛哈哈笑道:“也不知你是着急咱们的生意,还是着急别的,也不知你是担心生意呢,还是担心谁。”
立云脸红了:“大伯伯说什么呢!”
柏涛笑着摆手:“好,好,我说你就放心吧,连翘不是迎春花,胜似迎春花!结实着哪!黄不了!”
说黄不了,指的自然是生意,立云眼中却出现了一片金灿灿的景象,那是被温暖的东南风吹开的连翘花,一片又一片随风摇曳,发出淡淡的清香,这种暗暗蓄着力,能挺过无法想象的严寒的植物,倒确确实实像那位安静的小女子。有时候她看起来十分封闭冷淡,这也恰是他欣赏她的地方,若没一分傲骨和倔强,只怕她在韩家潭那种地方没有办法生存,也毫无能力自保。
他愿意帮她挺过去。
腊月的一天,毓秀来了悦昌。谨王福晋说过不看花样只看成品的,这么一来,倒让大家有点没准备。于柏涛而言,客人不分贵贱,只要来了,都是一样尊重招待,所以让徒弟给跟着福晋的嬷嬷搬凳子倒茶,自个儿则亲自招待毓秀坐下,送上点心。
立云给毓秀端了茶,转身要去作坊,毓秀知他要做什么,笑道:“我就是逛街路过,来这儿歇歇脚讨口水喝,不必看了。”
立云心里也松了松,但还是笑道:“我让另一个师傅来见见礼。您上次的眉勒子是她做的点翠。”
连翘这时恰好在,正用老墨胭脂合着色,忙着呢,说去给照顾主儿见礼,便摇头推辞。立云道:“要靠手艺吃饭,就得遇到好照顾主儿,这是识货的人,值得你一见的。我不坑你。”
她想了想,只得放下东西,擦擦手跟他出去。
柏涛正和毓秀说着话,连翘拣了个最不起眼的地方站着,非常安静,又或者只是漠不关心。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上前,包括立云,毕竟机会难得,唯独连翘在往后退,起初立云想,这或许是因为自卑,但过了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这是一种看透世事的通明,一种属于她自己的礼数。而后来他也果真懂得了有时候退比进更可贵,收敛比进击更有力,只是这人生中重要的一课,竟然是一个弱女子教会他的。
桌上原摊放着一幅卷轴画,是一个客人从挂货铺淘换来,让柏涛想办法找人修补的,油渍斑驳,破烂不堪,隐见织绘的花鸟,可惜鸟儿羽翅上的柔细容貌糊成了一团,难见其细腻立体的形状。
毓秀侧着头端详了一会儿,道:“赵先生这里,就是好玩的东西多,我瞧着这缂丝画怕是乾隆爷那时候儿的。”
柏涛微笑道:“福晋眼力好。”
“花呀鸟儿呀,越写实,倒显不出经营布局的好处了,这一幅看着不一般,倒像是临的宋画。只是损坏得狠了,不好修啊。”
柏涛道:“连修带改,只能这样了,改日我去西湖营找个绣庄试一试。”
毓秀道,可惜,可惜。
柏涛说:“能脱旧出新,就是生路。”
这句话清清楚楚,由这老人说出来,别有一番气势,连翘忍不住暗暗点头。她脸上表情的变化被立云捕捉到了,就如同那日初见,他说梁家的手艺失传会可惜,连翘脱口就道“不可惜”,这其中的意味是相近的。立云不明白,怎么就不可惜了呢?柏涛也是,怎么说脱旧出新就是生路了呢?手艺没了就是死了,新的不是老的,柏涛不也一直认为现在的东西连魂儿都没了吗?
“这位姑娘看着眼生,也是悦昌的师傅吗?”福晋清冽的目光看过来,用轻柔却不失威严的声音问道。
立云醒过神儿,赶紧将连翘轻轻一推,自己则代为答道:“福晋,您上次的眉勒子,就是这位连师傅做的翠花活儿。”
“呀,真是好手艺。”毓秀将连翘上下打量,见她秀慧亭匀,潜深流静,极是温润平和,心中一动,微笑道,“竟是个这么标致的大姑娘,让人刮目相看。”
连翘向毓秀行了礼,并不想多说话,只矜持地笑笑,便要退回去。毓秀却指着卷轴道:“连师傅,如果你来修这幅缂丝画,会怎么修?”
连翘直言道:“我不懂缂丝,不会修。”
立云忙看毓秀表情,见她并不着恼,柏涛也在捻须微笑,似要看这番对话如何进行下去。
“你们东家说要改了这幅画,可我觉得可惜了,我敢说,这幅画如果修不好就别修,改了它,就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了。你是站在你们东家这一边,还是站在我这一边?”
连翘犹豫了,抬起头,见贵妇一双清亮有神的秀目颇有兴味地凝视着自己,她心里很定,自个儿不过是被这贵妇及柏涛借来评判各自观点的,想通这一点,倒并不慌张,所以鼓起勇气向前一步,仔细看了看那幅肮脏不堪的缂丝画,认真思忖了一会儿,微微垂下头,并不直视毓秀,而是将目光落在她荷花紫的袄子边缘,对着上头一小簇银色的皮球花,恭恭敬敬说道:“回福晋,我觉得不可惜。只要赵先生找的人能真正让这幅画脱旧出新,那就不可惜。我不懂画,也不懂缂丝,我一家人是给人做头花儿首饰的。以前我爸爸在的时候,遇到富的主顾,穷的主顾,就给富人用纯金做首饰,给不富裕的人,就给他们攒金子银块做包金首饰。包金活儿最巧,在银胎上包金叶,三层五层包下去,最后看起来和实金并无太大区别,我爹用尽心思,就是要让包金的和金的一样,下的力气可能比做纯金首饰还要大呢。做好了,其实穷人喜欢,富人看了也喜欢。我爹说,甭管金的银的,好的坏的,其实全是虚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只要主顾喜欢,咱们就得往实里做,虚功实做,不光手艺实在,还得要灵光俏皮,贴合心意,漂亮讲究。喜欢的人多了,手艺就绝不了。福晋,古往今来,搁眼前有俩字儿是不得不认的。”
毓秀奇道:“哪两个字?”
“一个是变,一个是毁,”连翘朗朗道,“从毁朽中变出生机,不论是缂丝画还是金银首饰,人们最珍爱的是那巧手灵心,只要它还在,就不可惜。”
“说得好!”一个男人大声道,紧接着就是鼓掌,这一来,几个徒弟也跟着鼓起掌,小柱子虽然听得仍懵懵懂懂的,还是使足了劲儿拍手。
这番话说得很有劲儿,让这些手艺人心里熨帖踏实。
连翘回过头,只见立云满脸笑容,那声叫好正是来自于他。她一向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毓秀站了起来,是要走的意思,柏涛欠欠身,笑着朝她拱手一礼,是送客了。毓秀将手搭在扎嬷嬷手上,银丝甲套闪闪发光:“和悦昌打交道这么多年,真是没看错人。连师傅,我喜欢你做的头花儿,也喜欢你刚才说的话。来年正月二十,请和邱师傅一同将我订的首饰送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