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怀?怀月?”沈青砂下意识地念了出来,微微一愣。
穆成泽点点头,接着道:“怀月本名叫作岳忆。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岳忆两三岁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得了一场大病,几乎耗尽了家财。随着他们父亲的离世,岳家开始家道中落,全靠他们母亲纺纱织布挣些钱艰难度日。岳怀自幼受父亲影响,一心苦读想要考取功名,直到他们的母亲忽然积劳成疾一下子病倒了,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根本百无一用。家里值钱的东西能当的早当了,也没什么积蓄,没过几天,不说母亲看病吃药,他们便连吃饭的钱都快没有了。他也试过卖身为奴,可谁愿意买个不能干活的奴才回去呢。百般无奈之下……”穆成泽忽然停住,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他成了……应公公?”沈青砂声音有些发颤,“可是怀月呢,她为什么也进宫了?”
穆成泽没有直接回答,却问了她一句,“你有没有觉得怀月这丫头其实和你挺像,表面上看着温柔乖巧,其实内心都有一股倔劲。”
见沈青砂微微一愣,他又接着道:“岳怀的母亲最终没能治好,她去世后,年幼的岳忆被好心的里正带回家中抚养,只是她常常会收到不知名的好心人寄来的财物。”
“她猜不到是应公公寄的?”沈青砂奇道。
“当然猜不到,她一直以为哥哥早就死了,岳怀故意让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为什么?”
“作为一个读书人,岳怀觉得成为宦官是最难堪的耻辱,他没有办法再面对自己的妹妹。”
“……笨蛋!”无言许久,沈青砂低低吐出两个字。
穆成泽唇边挂着苦涩的笑意,“是啊,我也这么骂过他,可是每个人所坚持的信念不一样,你我觉得弃如敝屣的东西,别人却视若珍宝,所以我说服不了他。我没想到的是这个笨蛋竟还有个很执着的妹妹。在发现那些财物是自宫中流出之后,一心想找到恩公的岳忆便趁着那场大选入宫当了一名宫女。直到我准备替你物色婢女时才发现她的身份,然后,我动了一些心眼,算计了一寒。”若非因为怀月,已得了自由身的应一寒怎么肯再回到宫中,重新恢复他最厌恶的宦官身份?
听出穆成泽声音中的愧疚悔恨之意,沈青砂握紧了他的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可你都是为了我,不管怎么算,他都是因我而死的。穆穆,你不知道,我是看着他被杀死的,所以我没有办法释怀,所以……这份至死方休的亏欠内疚,我一个人来背就好,你就不必了。”
最后那五个字缓缓从她口中吐出,温暖又悲伤,穆成泽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往他怀里靠了靠,沈青砂垂眸淡淡转了个话题,“怀月知道应公公是她哥哥吧?”她心中已经明白了答案。
“大约是知道的,你也知道她很聪明,她应该是看出来一寒不想和她相认,所以一直装不知道。”
沈青砂抿紧唇,可是装毕竟是装,不是真的不知道,所以……她就疯了。亲眼看见哥哥在自己面前被割喉,怎么能不疯?
“她现在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
“在表姐那儿。”
“卫姐姐?”沈青砂一愣。
穆成泽摸摸她的头,淡淡道:“她回来了,还住在羲和宫。”
“她疯了?好不容易才能离开,为什么还要回来……”沈青砂惊得脱口而出,忽然一顿,“是……是因为我?”
“你真的把我们都吓坏了。贤妃把家里的医书道书玄学各种凡是能搭得上一点边的都找来了。”他拢了拢她耳边的碎发,“这半年看着你总是这样睡着,我才真正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可真窝囊,虽然以前更窝囊,现在却也没好到哪儿去。好不容易除掉了摄政王刘靖,却还有个更棘手的兵部尚书齐天福,更别说南北两边藩王一堆,西戎又虎视眈眈。穆恒这老家伙还真是厉害,把大晏玩成这样,却让我来给他收拾烂摊子。皇帝如果也可以辞官撂挑子,我真想立马辞了,谁爱当谁当去。”
青砂伸指揉揉他皱成一个结的眉心,“你是在自暴自弃吗?我可一直坚信你会成为千古明君呢。”
穆成泽苦笑一声,“青砂,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现在就连想当个商汤夏桀那样的昏君都当不了,昏君也是要有实权的。我啊,只求不沦为孝静帝就好。”他叹了口气,低低哼出那首民谣,“可怜青雀子,飞来邺城里。羽翮垂欲成,化作鹦鹉子。”
话题太沉重,沈青砂低垂着眼眸与他双手交握,坚定却更像自我安慰地说:“不会的,齐尚书不是高澄,你也绝不会是孝静帝。”
侍女时机恰好地端上了粥点,打破了这沉重压抑的气氛,穆成泽舀了一勺粥吹凉了送到她嘴边,“天都快亮了,你待会儿自己休息一下,等我上朝回来带你去看看怀月。”
脸上传来细微的痒痒,沈青砂有些茫然地睁开眼,便看见穆成泽一身朝服坐在床沿,伸着一只手神色紧张,满眼悲伤。她揉揉眼睛,缓缓坐起身,她睡了太久刚刚苏醒,体力精力都差到无以复加,穆成泽刚走没一会儿她便又觉得累极,所以又睡了一会儿。没想到只是睡了一会儿就让穆成泽紧张成这样,她握住他的手摇了摇,“穆穆你别这么紧张,我醒过来了,真的醒过来了。”
穆成泽不自在地起身去拿了件披风将人裹起来,然后抱着她往外走,“带你去看表姐和怀月她们吧。”
沈青砂原本还想着自己好手好脚的要不要象征性地挣扎两下,却发现穆成泽抱得她特别舒服,于是到了嘴边的“我自己走”立刻顺溜无比地消了声。她却不知道,在她沉睡的那些日子里,穆成泽时常这样抱着她去看御花园的梅花,西湖的雪景,上元节的花灯……
刚踏进羲和宫便听见细细小小的歌声,循着歌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着白色布袍长发散在身后,正抱着一个枕头目光沉静地轻轻哼着歌。沈青砂神色怔忪了一下,忙示意穆成泽放她下地,扶着穆成泽的胳膊,她缓缓走过去,放轻声音叫道:“怀月?”
唱歌的女子偏了偏头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手一松,枕头掉在地上,“哥……”
沈青砂和穆成泽俱是一愣,她却猛地扑过来用力搂住沈青砂,号啕大哭。
屋中的卫无双被外面的动静吓了一跳,走到门口却看见这让她不敢相信的一幕。沈青砂轻轻拍着怀月的背,抬头对她浅浅一笑,卫无双抬手捂住嘴,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小屋一别,没想到再见面却是如此场景。唤来司棋司画将怀月带回她自己的屋子,穆成泽小心翼翼扶着沈青砂的腰,走进卫无双屋中。
关上门,卫无双擦了擦眼泪,急急问道:“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抿了抿唇,沈青砂目光在两人之间走了个来回,低低叹道:“想必姐姐也已经知道我不是真的有孕,我爹早早去乡下物色了几名孕妇,出事那天其中一名孕妇提前分娩了,而且产下的是个健康的男孩。父亲担心夜长梦多,便将孩子送了进来。事出突然且又要掩人耳目,所以除了孙太医和我宫里人,没有别人知道。我连贤妃和皇叔那边都还没来得及通知。”她停了停,一字一字道,“但,淑妃来得实在太快了。”
卫无双一怔,脱口道:“难怪她要放火,一个活口也没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