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就看她一眼又一眼,不说话,那会美杉小厨还没开张,胡美杉还在一家公司的前台当接待小姐,用街坊邻居的话说,这就是没学历没真本事又有一张好脸蛋的的女孩子干的营生,每月有工资发着,在人家公司大堂里当人肉花瓶。
多难听啊,人肉花瓶!当然,没人敢说到老胡跟前,因为大伙儿都知道老胡待胡美杉比亲生儿子还好,谁要敢当他面说胡美杉个不字,老胡都会毫不客气地予以还击。
尽管如此,老胡也知道,除了一张青春靓丽的脸和勤快能干,胡美杉唯一拥有的就是让流言蜚语弄脏了的坏名声。这样的女孩子,知根知底的好人家,不会娶,不知根底的好人家,上哪里找呢?那一年,胡美杉都二十一岁了,满眼桃花的水灵姑娘,居然没男朋友,都是拜流言蜚语所赐吧?因为漂亮,胡美杉上初中的时候就经常有小男生追,老胡家住一楼,窗户上的玻璃经常换,就是因为经常有小男生过来找胡美杉,坏小子们不知道该怎么向心仪的女孩表达好感,就会用欺负她的手段引起她注意,拿小石头扔她家窗玻璃,要是玻璃没破,胡美杉会推开窗户问是谁,破了,胡美杉就会像愤怒的小兽一样,从家里跑出来,叉着可爱的小蛮腰东张西望地寻找罪魁祸首,她虎视眈眈的样子,简直漂亮极了,撩人极了,撩得那些男孩子恨不能扑上去和她打一顿,当然,不是真打,是借着打架挨一挨她的肌肤,一亲芳泽,总之,她身边围了一群为了和她套近乎而不择手段的坏小子。
在中国人的情感道德观里,不管是不是女人主动招惹的,但凡被很多男人喜欢的女孩子,一概都是不正经,终极理论是苍蝇不盯没缝的蛋。所以,丹东路上的女人,看见胡美杉就跟忠臣看见害皇帝误国的红颜祸水一样,虽不说恨不能一扫把把她扑灭了,也要使足了力气白她一眼。因为小,胡美杉不懂,但老胡能看出来,就生气,他也仔细观察了,别看被男孩子围着,可胡美杉那颗小心脏,根本就没在那些男男女女事上。后来,她上高中了,学习成绩也还不错,尤其是数学,经常考个满分让老胡无数次在街坊邻居跟前吹大牛,那嘚瑟劲儿就差直接说别看胡美杉读的是普通高中,可将来,一定是清华北大的料。在胡美德与大学无缘让老胡失望了一顿之后,他非常希望胡美杉能让他扬眉吐气。因为晏老师,他终于还是失望了。
4
晏老师是胡美杉的数学老师,和老胡他们家住同一单元,吃同一根自来水管里的水,走同一根管子的下水道,唯一不同的是晏老师住7楼顶,老胡家是一楼。
其实,胡美杉正是因为遇到了宴老师,才晓得数学也满有意思的。她喜欢听宴老师讲课,宴老师总是喜欢笑,笑得那么轻松,好像在调侃这个世界一样,露出两颗不是很显眼的小虎牙。宴老师喜欢在课堂上讲笑话,一本正经的讲,同学们都哄堂大笑了,他还装模作样地拿黑板擦子拍着讲桌说:“笑什么笑?好好听课!”然后,像憋不住的玉米花,砰地绽出一脸的笑容。每当这样的时候,胡美杉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阳光灿烂的,像被暴雨清洗过的天空。所以,当某天早晨,骑着摩托去上班的宴老师在楼下看见她,犹豫了片刻,说:“胡美杉,你搭我车吧。”
胡美杉呆呆看了宴老师片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宴老师就又喊了她一声:“胡美杉,你傻什么傻?上来呀。”
胡美杉就上去了,一路上紧张极了,心砰砰狂跳得厉害,从那以后,她每天早晨都能从无数双下楼的脚步声里,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晏老师的脚步声,然后背着书包出门,准确地和正在单元门口发动摩托的宴老师相遇……大概过了一个月,有天,宴老师的媳妇提着一把菜刀去了胡美杉家。当时,家里只有胡美杉。宴老师的媳妇脸色蜡黄,直勾勾地看着胡美杉,把菜刀的刀刃,在摊开的另一只手掌上翻来覆去地摩擦着,活象身体孱弱却心思狠毒的屠夫,在瞄准着一只让她生气的小鸡小鸭什么的。她面无表情地说你这个狐狸精你这个狐狸精。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这六个字。
胡美杉吓得大气不敢喘,勾着脖子,恨不能把脑袋埋进胸膛里,一步步往房间退,快退到门口时,宴老师媳妇狠呆呆地问:“你还勾不勾引我老公了?”
胡美杉说她没有。
宴老师媳妇就咣地一声把菜刀剁到了门框上:“你不要脸你耍赖,不光我还有整条丹东路上的人都看见了,他天天驮着你上学!你说你们睡几次了?”晏老师媳妇越说越难听,越说越离谱,甚至追问她是不是偷偷给宴老师生了野种,让她这就交出来,她要把那个野种剁成肉泥,丢进马桶,冲进下水道,成为青岛人屎尿的一部分。
那会的胡美杉不过是个怀春少女,心思干净地跟纯净水似的,被宴老师媳妇用下流话给攻击得就像精神上赤身**游了大街,小脸涨通红,满眼是要夺眶而出的泪,只会反复说你瞎说你瞎说倒退进了自己房间,然后猛地关上了门,宴老师的媳妇从门框上拔下了菜刀,边骂边砍门,胡美杉吓得尖叫不已。
老城区的人家,街坊邻居都相互熟稔得很,极少相互提防,夏天大都习惯了开门窗纳凉。胡美杉家也不例外。事后,胡美杉想,她的尖叫,像吹破了午夜的哨子一样高亢而锐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听得见吧?可是,没人来救她,也是在那个时候,胡美杉明白了一个让她受用一生的道理,不管遇上什么事,别哭,别叫,不仅没用,还白费力气,更恶心的是还有可能招来看热闹的,也就是说,你的痛苦,很可能会娱乐一批人渣。那天,幸亏老胡回来得及时,一把抓住了宴老师媳妇的手腕,当时她正全神贯注地砍胡美杉卧室的门,没听见有人来到了身后。
老胡拎起她,像拎只柴鸡,拎出门,丢在散发着果蔬腐臭的垃圾箱旁,指着她的鼻子一字一顿骂:“就你这种怪胎女人,就应该像垃圾一样被扔在街上!”晏老师的媳妇毫不示弱地拿那把已经砍卷了刃的菜刀剁马路牙子。这吓不住老胡,他说如果再有下次,不,如果让他看见她胆敢站在离胡美杉五米以内的地方,他都会毫不客气地打得她满地找牙!
在房间里缩成一团的胡美杉,泪流满面,为老胡的担当和爱。虽然她和老胡没半点血缘关系,可一直以来,在她心里,老胡就是她的爸爸。
那是个周末,宴老师原本是不上班的,可是,他媳妇因为抑郁症不上班好久了,为了给媳妇挣药钱,他周末都在辅导机构兼职,所以,丹东路一带的女人,训斥老公不晓得疼老婆时,都会拿宴老师做正面教材。这天傍晚,宴老师还没到家就被邻居告知,他媳妇又闯祸了,把胡美杉家的一扇门,劈得跟面条一样。据宴老师隔壁的邻居说,他回家训了媳妇几句。他媳妇就不知又从哪儿翻出一把菜刀,要抹脖子。
宴老师的媳妇经常哭着喊着要去死,她尝试过很多种死法,譬如跳楼、抹脖子、切手腕、吃安眠药、还喝过洗发水,那泡泡吐得,给她洗胃的医生都崩溃了。总之,尝试过很多种死法后,她还顽强地活着,继续煎熬着医治她抑郁症的中药,大家就觉得,其实,她一点也不想死,偶尔发作的疯癫,不过是欺负别人的手段。在这世界上,就有这么一种女人,谁爱她在乎她她就欺负谁,大家觉得,宴老师的媳妇大概就是这种人。
那天,宴老师真的累了,她哭喊着要抹脖子时,在讲台上站了一天又累又饿的宴老师,给自己泡了一碗面,撕开一根红肠,他觉得整个世界太嘈杂了,嘈杂得让他崩溃,所以,他从里面关上了厨房门。
事后,宴老师说,他只想安静地吃完这碗面。
等他吃完面出来,他媳妇已经死了,这一次,她下手挺狠的,砍断了自己的颈动脉,再也没活过来,她倒在沙发上,鲜血喷得满天花板都是。
然后,宴老师就被捕了,他媳妇娘家人指责他谋杀了老婆,伪造现场,他说没有,邻居们也觉得不可能,像宴老师这么开朗这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杀人?纷纷出庭给他作证,证明他是个好丈夫,帮他洗脱谋杀嫌疑,可宴老师还是被判入狱14年,罪名是不作为故意杀人罪。
那会的胡美杉只有17岁,这个罪名让她很困惑,也很难过,哭了很多次。宴老师的岳父母和父母专程登门来骂过她,他们都觉得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女儿或是害惨了自己的儿子,甚至,他们扬言要和她同归于尽,她也没害怕,因为有老胡。
老胡的职业是铁路货场搬运工,脾气粗糙,一身腱子肉,退休以后,闲来没事就上青岛山上甩鞭子玩,用上好的麻绳拧成的长鞭,鞭梢是上等牛皮的,一甩,咔咔地响,像石头砸在冰面上,也像有人伶仃放了一根小炮仗,宴老师家出事以后,他就不上青岛山了,专门整天在家门口一带转悠,把鞭子甩得像放鞭炮一样响个不休,宴老师的岳父母和父母根本不敢近身,也进不了单元楼洞,只能远远地躲着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胡美杉小小年纪就不要脸。
宴老师家出事以后,胡美杉就不上学了,因为同学们看她的眼神很异样,和她要好的同学都问她是不是勾引了宴老师,她说没有,人家不信,她就和人打了起来。班主任就把老胡叫了去,老胡又和班主任打了一架,胡美杉就不上学了。
老胡要给她转学,胡美杉不让,说上够学了,因为不想在人群里混了,觉得人群可怕,象摸不到底的黑洞,一跟人群打交道她就有无边无际的坠落感。
不上学的胡美杉打过很多工,干过促销,下过车间,被很多男人追过,被很多男人试图轻薄过,但她没有爱过,这些年来,她一直想当面问问宴老师,当初,你是不是喜欢我?你是不是真的眼睁睁看着老婆抹了脖子,却没送她去医院,故意让她死?当宴老师的罪名坐实了,被送往监狱时,很多人这么说过,他们说,宴老师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胡美杉的勾引,他动了心,就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善良包容体贴的好老公了,巴不得媳妇赶紧把自己弄死,他好娶胡美杉……孰不知天网恢恢……他们还把这揣测出来的八卦说到胡美杉眼前,但都说是别人说的,他们只是八卦地传个话而已,而且他们相信,胡美杉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宴老师也不是那种人。
胡美杉只是笑笑,知道在那些人心里,她和宴老师就是那样的。
晏老师媳妇死状过于惨烈,那几年青岛的大街小巷上流传过胡美杉的故事,也是在那个时候,花样年华里的胡美杉就尝到了飞长流短的厉害,就像跋涉在没腰的沼泽里,虽然不致命,但充斥周围的都是肮脏和纠缠,难以挣脱。胡美杉哭过争辩过,却没用,也就淡然了,所以,她习惯了走在街上的时候心无旁骛,好像整个世界上荒无人烟,只有她,孑然而行。
胡美杉去监狱探过监,可因为不是直系亲属,监狱方面不给安排见面,她怎么求都没用,没辙,她只好写信,关于传言宴老师见死不救的情节,她在信里问过,可宴老师一个字也没回她。
她写了那么多信。连一个字都没换回来。
在23岁之前,胡美杉的青春,是神圣而悲壮的,她恍惚间觉得,或许坊间传言是真的,宴老师是爱她的,但他是个有道德的人,在事发前不能说,因他有家室,而她,还是个17岁的孩子,事发后,更不能说,还是因为爱她爱得深沉,他在坐牢,对这份爱,既担当不起又给不了她温暖,说出来就是自私,就是占有式的圈禁。所以,无论胡美杉给他写多少信,在信里表达得多么深情,多么热烈,他都保持了高尚的沉默。
当然,这些都是胡美杉的痴情假想,或是一个少女对爱情的憧憬,男人勇敢、内敛、有担当,而她,像柔弱的藤,缠绕着他……
很久以后的后来,胡美杉想,她对宴老师的感情,其实是暗恋,和宴老师没半毛钱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她爱上的不是宴老师,而是借助宴老师样子,和自己的想像力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