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易州的化疗还没开始,就出事了。
他的母亲,何秋萍突然闯来了,事先没打任何招呼,那是个下午,她扛着一只陈旧而硕大的旅行包出现在丹东路,向人打听陆易州租住房子的门牌号,青岛的街道大多依山而修,蜿蜒曲折,纵横交错,全然没有方向感,丹东路同样如此,被松江路嫩江路拦腰截断了好几次,如果方向感再差点,很容易转迷糊。
在乡下正南正北的巷子里走惯了,何秋萍来一次青岛调一次向,明明南北向的路,她怎么看都是东西的,这一次,何秋萍又调向了,她最痛恨的是青岛人指路,从来不说东西南北,而是往上走往下走再要么是往左右走,调了向,再不习惯青岛人的指路方式,何秋萍在丹东路附近转了整整一个多小时也没找到陆易州的家。
打电话让陆易州下来接她,本是很简单的事,但她不,她一定要突然袭击,一定要看看陆易州到底搞什么鬼。
因为小禾在电话里告诉她,最近陆易州很奇怪,很少上网,对上不上网这事,何秋萍没概念,可让她不安的是,小禾说陆易州已经俩月不上班了,号称在家潜心学习,迎接明年三月的博士考试,还不让小禾跟她说!陆易州要考博士,这是好事,可连班都不上了,就不对头了,刚上班两三年的年轻人,不好好上班,动辄就请假,领导能喜欢吗?领导不喜欢了,哪儿还有前程可言?陆易州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旁敲侧击了好几次,陆易州还当她不知道呢,满嘴巴是火车地绕圈子,就是不往正题上去,何秋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决定来个突然袭击,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
何秋萍问路问到的第五个人是丹东路头上卖报纸的胖子,她实在累坏了,就买了瓶水,打算坐在旅行包上歇会再找过去,那会是下午三点多,街上行人稀少,也没人来买报纸,胖子的闲得慌,就顺嘴问她是不是来串亲戚家的。何秋萍把一大口水咽下去,嗯了一声,说来找儿子的,一说起儿子,何秋萍的嘴角就翘了上去,说:“我儿子在青岛当大学教授。”
在何秋萍的世界里,只要在大学里教书,就是大学教授,她和老胡一口咬定陆易州是大学教授还不一样,老胡是一开始有点迷糊,后来弄明白了也是醉死不认那壶酒钱,反正他早晚会熬成教授的,说他是大学教授有啥错?大不了就是早说了两年,其实陆易州也纠正过他,不是早说了两年,是至少早说了十几年,老胡不管,他就要这么说,就咬着这份面子不松口了,咋?谁还能为这跟他打一架?
何秋萍认为儿子是大学教授,那是一本正经地认为,因为她没文化,早年间,儿子来封信,字迹写得潦草点,她都认不全,看报纸也是一个跟头一个绊子的,陆易州上中学那会,念书念下来的旧课本,她也翻翻,语文地理历史课本,她凑合能认识,看到数学几何代数化学等等的,简直就成了天书,所以,在她眼里,莫要说大学生,能念得懂中学数学的人,就是天大的人才了,念到大学念完研究生那就更了不起了,像陆易州这样在大学里教书,就更是神人了。
老陆活着的时候,老陆是她的天,现在老陆没了,陆易州不仅是她的天,还是天神,大学里的老师,当然就不是普通老师了,肯定都是大学教授,何秋萍美滋滋地喝着水,胖子说:“看你年纪不大,儿子就当教授了?”
何秋萍认真地说:“啊,儿子当教授还非得当娘的老了才成?我儿出息着呢。”
胖子说:“那是,教授这景,跟炖老母鸡似的,得慢慢熬,从助教到讲师到副教授啥的,一档上熬个三年五年,都是短的。”说着,胖子上下打量她:“看你年纪,你儿子的年龄,也就是干个助教。”
何秋萍就云里雾里了,问啥叫助教?
胖子就问她:“那你说啥叫教授?”
何秋萍说:“在大学里教书就是教授。”
胖子就笑了,晓得她说儿子是教授是自己也搞不明白,信口说的,就笑着说:“能当上助教也不错,教授都是从助教熬出来的。”
何秋萍也没和他争,心里却又点不服气,觉得这胖子有点瞧不起人,就懒得和他说话了,胖子却闲得嘴痒,问她儿是不是老丈人家在这条街上住。
何秋萍就更不舒服了,她儿子,多有出息,是结婚就住丈母娘家的没出息货吗?就说:“我儿子还没对象,在这街上租的房。”
胖子一愣,说:“你儿子姓陆吧?”
何秋萍也愣,然后笑:“你认识我家易州?”
胖子点点头:“认识,这条街上没不认识他的。”
何秋萍就更高兴了,整条街上没不认识陆易州的,这说明陆易州有出息,人缘好。因为开心,何秋萍话就多了,说陆易州打小就这样,虎头虎脑的走倒哪里都招人喜欢。胖子就笑,说城里可不是乡下,人和人很少打交道,也就这一带,老城区,拆迁前街坊之间都熟,要不是老胡,就算陆易州再优秀,他们也不会认识他,见何秋萍懵头懵脑一副转不过弯来的样子,胖子就笑,说:“你儿子谈女朋友了,你不知道啊?”
何秋萍错愕地啊了一声,半天没上来气。胖子就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美杉小厨的门头:“看见了没?美杉小厨,美杉就是陆易州女朋友的名字,老胡是她爸爸。”
何秋萍的脑子里,就像炸了一锅爆米花,怔怔地看着七八十米开外美杉小厨的门头,喃喃说:“这店是我家易州女朋友开的?”
有人来买报纸,胖子啊了一声,算是应她。
何秋萍站起来,连包也没拿,就往美杉小厨去,胖子喊她:“大姐,您的包!”
何秋萍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然后,定定站在美杉小厨的门口,看着临街的窗户和门上的刻字:馄饨,各色小菜。
也就是说,她的研究生毕业、正打算考博士,将来一定是个大人物的儿子,看上了一个开馄饨铺的女人。怎么会这样呢?何秋萍一直觉得,不管谁嫁给她儿子,都是谁让老天奖着了,哪怕她是省长的闺女,可老天怎么把她儿子这个大礼包奖给了一个开馄饨铺的女人?
何秋萍看着看着,泪就滚下来了。下午三四点,正是馄饨铺最闲的时候,老胡拿着马扎出来,打算出来透透气,就看见了望着馄饨铺泪水滚滚的何秋萍,他还以为这个乡下女人遇到了什么难事,譬如进城找儿女不遇、被骗了等等的,这样的事,他遇上过几回,就咳嗽了两声,很用力,其实这咳嗽,是打招呼,相当陌生人见面的你好。
但何秋萍没心情领会他这咳嗽里的意思。
老胡只好开口:“遇上事了?”他是个粗人,不会客套,说什么做什么都很直接:“要不进屋坐会,我给你煮碗馄饨。”
何秋萍愣愣看着他,感觉着应该就是老胡了,就说:“你姓胡?”
老胡一惊:“你认识我?”
何秋萍:“你闺女叫胡美杉?”
老胡就意外得有些警觉了:“你谁?”
何秋萍更直接:“你闺女和陆易州处对象?”
老胡噢了一声,有点回过味来了。
何秋萍又问:“你闺女什么学历?”
老胡大体就猜到了,很不高兴地说:“高中没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