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秋萍也不说话,霸道地夹起一筷子菜,堆到她碗里:“你不吃肚里的孩子营养能跟上?”
胡美杉只好继续吃,身材继续往横向发展。贾文莎来了,总是看着她小山包一样的身子,啧啧赞叹她真有自信。胡美杉明白她的意思,是怕她放纵自己没边没沿地胖下去,陆易州会嫌她,可肚子里揣着陆易州孩子的胡美杉是多么的自信啊,每当她说自己胖了,陆易州就会摸摸她的肩说不胖不胖,你肩还这么薄,当然,陆易州这么说,纯属于一个准父亲的自私,他和何秋萍一样,生怕她为了控制体重而节食,让肚里的孩子受委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陆易州从没和她说过,自从查出直肠癌,陆易州对胖子的态度就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在生病之前,他不喜欢胖子,甚至讨厌,因为在他感觉,胖子之所以成为胖子,大多是好吃懒做,他还认为,食欲和物欲情欲都是是欲望的的分支,欲望虽然不是十恶不赦的,但也是个必须严加看管的怪兽,一旦得到纵容,就会丑陋不堪,譬如流氓是性欲的泛滥,胖子是猪一样贪吃的最直接证据,可,自从得了直肠癌,他就经常上网查阅关于肿瘤的相关资料,发现所有恶性肿瘤诸多种前期症状中都有身体莫名其妙消瘦这一条,于是,隐隐地,他开始希望自己能胖一点,再胖一点,胖,借以他的五脏六腑器官都是健康的,吃点东西进去,就会转化成营养,而且没有被潜伏在身体某个角落的肿瘤细胞偷食,他像个爱美的女人一样,每天早晨上体重计上站一会儿,爱美的女人是发现今天的数字比别人小了一丁点而欣喜若狂,他却是截然相反,体重每增加一两,他的康复信心就会坚定一丈,女人上体重计前,是先去厕所把身体里能排掉的东西先排了,恨不能把自己剥一丝不挂,为的是别让无谓的东西增加自己的体重,可陆易州上体重计前不仅不去厕所还会喝一大杯水,穿着衣服穿着拖鞋,就差抱个哑铃上去了。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他是把体重有没有增加作为衡量自己是否健康的标志,就晓得他其实还是满惶恐不安的,只是掩饰得比较好罢了。
一想到陆易州心里满是不安,胡美杉的心,就是疼的,她从不掩饰自己对陆易州的爱,自从手术完了,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地给他做海参,后来陆易州说用鸡蛋炒着吃太腻了,她就给他蒸海参鸡蛋羹,蒸鸡蛋羹比炒麻烦多了,要掌握好火候,否则,一碗鸡蛋蒸成了马蜂窝,要多难吃有多难吃,所以,蒸蛋羹的时候,她就在厨房盯着蒸锅,生怕蒸大了,可怀孕七八个月的肚子也很壮观,站一会,就把腰给坠得酸溜溜的,时不时的,往后腰上捶两下,何秋萍看在眼里,觉得她矫情,啥怕蛋羹蒸老了?还不是拿姿拿态给儿子看,让儿子领她情么,就说都老大不小的爷们了,还吃啥鸡蛋羹。
胡美杉说难得他喜欢,又不麻烦,我愿意给他做。
这话说的,让何秋萍不舒服,觉得她这是故意说话给陆易州听,生怕陆易州不知道她比她这亲娘还心疼他,就慢条斯理说:“也是,男人娶媳妇,就是亲娘张罗着把他交给媳妇照料,要不新媳妇怎么叫新娘,就是新的、得像亲娘一样知冷知热疼他的女人。”
胡美杉挺惊异的,觉得婆婆这乡下老太太是有水平,就笑着说:“妈,我要是作家就好了,把您着观点写成文章,拿去发表,说不准还能挣壶酱油钱呢。”
“你要是作家,我敲锣打鼓拿八抬大轿把你娶进来。”何秋萍让胡美杉夸得,有点小得意,话虽然这么说着,但心里却在想,你不是作家不是么。
胡美杉说:“妈,您可别吓唬我,还八抬大轿呢,知道的,知道是您娶儿媳妇,不知道的还当是马戏团来了。”
结婚以来,随着对婆婆越来越了解,胡美杉是彻底想开了,不管婆婆怎么刁难、奚落她,她都乐乐呵呵的,一点也不生气,倒不是她脸皮厚,没自尊心,而是知道婆婆这个人,骨子里不坏,只是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还没咽下去,勾两下脖子翻几个白眼,是难免的,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在男尊女卑观念比较重的乡下生活了大半辈子,看不惯陆易州抢着帮她做家务。
没错,那段时间,陆易州对胡美杉是很好的,好得她每做一次家务,就像发生一场战争,陆易州总是和她抢拖把,抢垃圾,洗衣服有洗衣机,他就和她抢晾晒衣服,虽然大病初愈身体还有点虚,可毕竟是男人,加上胡美杉怀孕了,怕伤着肚子里的宝宝,不敢用力,所以,抢家务战争大多是陆易州取胜,在何秋萍看来,在抢家务上输给陆易州,纯是胡美杉偷奸耍滑,压根就不想抢赢,真是的,陆易州恁高的个子,拖个地,腰弯得像煮熟的虾米,受得了吗?刚能下地走动的何秋萍就一瘸一拐去抢拖把,可也抢不赢,因为陆易州会和她急。
陆易州急起来得样子,让她觉得好幸福啊,全是儿子对她这当妈的疼爱和体恤,她一抢拖把,陆易州就会张开胳膊,大老鹰似的把她簇拥回卧室,扶着她坐到**,并给她规定,半小时内不许下来,要不然,他就拖完了家里的地板,再去拖楼梯,从七楼一气拖到一楼。
何秋萍就小声说:“向着你不知道向着你,把老婆惯坏了,有你受的。”
陆易州说我喜欢。
何秋萍拿白眼剜他:“不知好歹。”说完,敞开嗓门说:“妈这不是想让你专心学习好考博士嘛,让你说的,妈跟个不开化的乡下恶婆婆似的。”
胡美杉知道她是说给自己听呢,就站到她房间门口笑着说:“妈,易州学习一坐就是半天,偶尔起来活动活动也好。”
何秋萍在心里啧啧了两声,没说什么,想起了老陆,多好的人啊,在乡下,女人要嫁个了吃国家粮的,哪个不跟伺候祖宗似的伺候着?就这样,趟上个良心有毛病的,还说不要就不要了呢,可他们家老陆不,老陆不仅顾家,还疼老婆,在外面吃了啥好的,总不忘捎给老婆孩子,街坊四邻的女人见了她,除了羡慕就是嫉妒,幸福是啥?不单是吃得好穿得好,得人前有人敬着,人后有人羡着,这些,老陆都给她了,老话说婆媳一命,有什么样的婆婆就有什么样的媳妇,现在看,这话真准,她所享用过的夫荣妻贵,儿子也给胡美杉了,胡美杉怀孕七个月时,她已能扶着楼梯栏杆下楼了,一到吃饭的点,陆易州就会扶着她下楼吃饭,其一当锻炼,其二是怕胡美杉辛苦,因为如果他们不下去,胡美杉就得挺着大肚子往楼上送。
经常去楼下吃饭,她就觉出来了,陆易州是胡美杉的骄傲,而且骄傲得毫不掩饰,只要陆易州和婆婆在美杉小厨,来了老顾客,她总不忘介绍一声:“易州,这是某某。”再然后介绍一下对方的职业,或是居住的方位,介绍完顾客,就介绍陆易州:“我老公陆易州,大学教授,这是我婆婆。”
何秋萍就觉得不舒服,觉得胡美杉对自己的介绍,像隆重端上一盘珍馐里的点缀青头,可有可无的。
一开始,陆易州还没觉出什么,她介绍,他就冲来人笑笑,点头,打声招呼,然后分辨,是助教,不是大学教授。来人也不甚明白的话,就会接着问,什么是助教,陆易州就解释一下,有时候,胡美杉会打断他,跟来人说:“都是在大学里教书的。”
陆易州就没法往下说了,怕当众驳了她的面子,可是,吃馄饨的人多,其中肯定有人明白,助教和教授的区别,简直就是小班长和元帅的区别,可碍于熟悉和面子,大都不好意思当面驳胡美杉,于是,陆易州就会经常看到有人歪着嘴角偷笑,那些笑,像过了火的针尖,一下一下地挑在他的脸让,呼呼的,象星星之火,要在他的脸上燎原,这滋味挺难受的,下楼吃了一个多月后,他借口说店面本来就小,他们下去,还要占张桌子,还是到饭点他下楼端吧,可何秋萍不让,说几个月的馄饨,吃得她看见馄饨就打嗝,反正她已经好了,他们娘俩的饭,胡美杉就不用操心了。
胡美杉觉得也成,免得贾文莎讽刺明明是她出嫁,却带回了两张吃饭的嘴。
何秋萍在乡下劳作惯了,每天都早早醒了,又没事情可做,就跟老胡赶榉林山早市,既活动了筋骨又能把一天的菜和水果买齐了,可没几天,烦恼就来了,丹东路上的街坊邻居也有不少赶榉林山早市的,见他俩每天一块去一块回的,就开始拿他俩开玩笑:“老胡,成啊,别人嫁闺女就是嫁闺女,还是你有本事,嫁了闺女换回来一个老伴。”
何秋萍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哆嗦,轮起塑料菜兜子,蛤蜊青菜地扣了人家一头,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害得老胡赔了半天的不是好话说了一箩筐,回家还没等上楼找何秋萍理论,胡美杉先跟他急了,说爸,您跟人瞎说什么呀?真是的。
好像别人开他和何秋萍的玩笑,是他老胡想入非非,到处胡说八道了。老胡就更气了:“我瞎说什么了?啊!美杉,你妈去世多少年了?想找我还用得着熬到现在?”
胡美杉卡了壳,是啊,母亲刚去世那两年,给老胡介绍老伴的人不少,他不要,后来,从父亲的朋友那儿听说,父亲坚决不肯再娶的真正原因是考虑到自己带俩孩子再婚和别人带俩孩子再婚不一样,别人带俩孩子,可能都是自己亲生的,可他呢,一个自己亲生一个一点骨血关系都没有,万一遇人不淑,胡美杉会受委屈的。
可现在,她怎么会婆婆一哭,就信了呢?可见,女人不仅重色轻友,还重色轻亲,就愧疚得要命,就小声说婆婆回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陆易州也不高兴了,她一慌,就当真了。
老胡瞪着她,瞪得眼圈都疼了,说:“你慌什么?”
错怪了父亲,胡美杉已很难受,他一质问,泪就下来了,说:“爸,对不起。”
老胡说以后别让你婆婆到店里来了。其实,不用他说,何秋萍也不来了,连上街溜弯都绕着走,可不管再怎么绕,毕竟是楼上楼下地住着,偶尔,也有在街上走对头的时候,每每遇了,何秋萍目不斜视,特像朝鲜电影里的铿锵女战士。老胡就觉得,心里有个自己,笑得跟幸灾乐祸的,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故意逗她,从大老远开始盯着她看,看得何秋萍又慌又乱又生气,继续雄赳赳地视他如空气,老胡却偏不让她得逞,待走进了,会咧着嘴笑:“亲家,溜弯呢?”
何秋萍会白他一眼,像被狗撵急了的兔子似的,慌不择路地走开,老胡在身后望着她背影笑,大着嗓门说:“亲家,你腿还没好利索呢,慢着点跑。”
何秋萍让他给气得啊,恨不能摸块石头,兜头给他扔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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