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易州在酒店订了一间能摆四五张桌子的小宴会厅,十一点半的时候,客人基本到齐了,一桌老家亲戚,一桌丹东路的街坊,一桌陆易州的同事,三桌客人像来自三个不同的星球,完全没法相互融合,作为主人,陆易州又得全都照顾到了,这对于不善于说客套话也不善于应酬的他来说,不亚于一场世界级灾难降临他的人生,遂在心里,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盼着胡美杉出现,好把他从这场疲于奔命的应酬灾难中解脱出来。
当胡美杉终于出现时,他却像当头挨了一棒子,这哪儿是胡美杉啊,雪白到惨白的脸,鲜艳到触目惊心的唇,他半天没回过神来,倒是他的同事小邵走过来,笑着跟胡美杉打招呼:“陆夫人,您今天可真漂亮。”
胡美杉有点不好意思,惭然地笑了一下,嘴一咧,露出了整齐雪白的牙齿,陆易州觉得眼球好像被闪电刺了一下似的,别过脸,微微地闭了一下眼,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忙招呼客人去了。老胡也觉得胡美杉妆化得太浓了,就在她过来添茶的时候说:“就吃顿饭,又不是办婚礼,化什么妆?跟平常一样行了。”
胡美杉以为老胡看惯了她素面朝天,不习惯她化妆,就笑着说:“化着玩呢。”
老胡压低了嗓门说:“化着玩也别挑今天。”
胡美杉这才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小声问:不“好看啊?”
“不好看!”老胡有些生气:“能把人吓个半死,快去洗了,你没见小陆鼻子都快气歪了?”
胡美杉一歪头,果然,陆易州的脸色煞白,握着一杯茶,表情极不自然地应酬着同事的说笑。胡美杉就觉得一股又一股冰冷的血,从脚底往头顶蹿,问了服务生卫生间在哪儿,转身就去了,往镜子前一站,才晓得,自己被贾文莎坑惨了,什么吃吃妆肤色就自然了,根本就没有,想着自己这副模样出现在陆易州的同事和领导面前,他一定气坏了,就恨不能把贾文莎抓过来,和她面对面地扯着嗓子暴吵一顿,这么恨恨地想着,眼泪就下来了,正好小邵进了卫生间,见她站在镜子面前流泪,愣了一下,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胡美杉忙擦了一把泪,刚要说不是,发现眼线已经被擦花了,整个左脸,好像泼上了几线墨,人显得更狼狈了,也顾不上说什么,打开水龙就捧了水洗脸,因为擦了太多BB霜,脸上油腻得就像抹了好多猪大油,埋头洗了好半天,才觉得脸上清爽了,等她直起身,洗手间已经没人了,她抽了张擦手纸巾,把脸擦干了,可因为没带擦脸油,整张脸紧绷绷的,就拿手拍了拍,边拍边往外走,一出门,差点撞到陆易州身上,发现他沉着脸,大山一样堵在门口,就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到女洗手间干嘛?”
“小邵说你在卫生间哭。”他声音很轻,轻得让人听不出来有半点情绪,可胡美杉了解他,知道坏了,陆易州的特点就是,你听他的声音,越是风平浪静就越是蓄积着巨大的愤怒,而且他绝不会把这愤怒点燃成火把燃烧你,只会这样冷淡淡的,一直这样,态度冷淡才是他最愤怒的时候,胡美杉陆易州跟她吵跟她吼,虽然她会受伤,但至少他还屑于用情绪对他表达不满意,而这种冷淡的不表达,是不屑也是蔑视,在胡美杉感觉,就是不在乎了的表现,就像要扔掉旧而肮脏的垃圾时,我们不也是漠然的么,觉得为它付出任何感情和表情,都已是不值得了。胡美杉觉得心里滴答滴答的,就小声说:“对不起,我给你丢脸了。”
陆易州什么也没说。
胡美杉说:“我没想到会化成这样。”
“化妆的时候没照镜子?”
“我嫂子给化的。”说完,胡美杉又觉得过分,好像把责任都推给了贾文莎似的,又解释了一句:“她也是好意,怕化淡了,别人能看出我脸上的疤痕,误会了你。”
知道她说的是实情,陆易州觉得满胸膛的火,憋得长无处伸展的火苗,只能,两手在心里攥了又攥,闷闷说了句:“快回去吧,都出来这么长时间了。”
胡美杉嗯了一声,夫妻俩一前一后回了餐桌。可陆易州的胸口闷闷的,像堵了一块石头那么沉,他知道这么怪胡美杉是没有道理的,她爱他,怕给他丢脸,才有了那个丢脸的妆,又知道那个妆给他丢了脸,才内疚得掉了泪……可为什么,这一刻他是那么的厌恶这些画蛇添足式的爱?甚至从没像这一刻似的,厌恶她生长的环境,以及她身边的亲人,他们大声地说笑,好像这里不是酒店包间,而是农村大集上的牲口市场,他们来敬酒的时候,扯着嗓门喊他小陆教授,苍天知道,他不过是个讲师而已,可作为注重修为的君子,他是非常爱惜羽毛的,不愿在将来的某天,老同事们提起他就是满心的鄙夷满嘴的讥笑。所以,丹东路的街坊邻居恭维地喊他小陆教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遍地解释,这餐饭越吃越累,他开始后悔自己事事迁就母亲,才有了这场累人丢面子的请客,心里一烦,千头万绪地往上挤,还有胡美杉,时不时地用手拍一下脸,惹得同事们总去看她的脸,他忍着不耐,问她怎么了,她才说刚在卫生间洗了脸,没润肤霜,总觉得脸紧绷绷的,拍下才能好点,陆易州恨不能这就去给她买润肤霜,却又不能,只能由着烦像发酵一样在胸膛里膨胀,就顺着别人的目光去看了一眼胡美杉,把脸洗干净的胡美杉,让人看上去舒服多了,可是,因为没有化妆品的掩饰,脸上有轮廓清晰的淤青,还有刚褪了痂的疤痕,明晃晃的,像蚯蚓趴在她脸上……显然,同事们也看到了,大家咬交头接耳的说着话,在陆易州看来都是在讨论胡美杉脸上的伤疤,是不是他陆易州的杰作。
懊恼、沮丧和莫名的愤怒,像一群强有力的坏孩子一样,袭击了陆易州,他就那么愣愣地坐着,不和大家寒暄也不吃东西更不说话,像一尊木雕,小禾觉得不对,跑过来问他怎么了,陆易州晃了一下脑袋,说没什么,有点头疼。然后装模作样地捏了捏额头,胡美杉问他疼得厉害不?自从陆易州做完手术,他身体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如临大敌。在平时陆易州虽然觉得她夸张,但也没觉得多么烦,可今天不行,他觉得她问得夸张得就像她进门时的妆容一样,让他反感而倒胃口,遂没听见一样,端起酒杯,要和大家喝酒,胡美杉拉着不让喝,说:“易州你疯了,你喝什么酒?”陆易州看都不看她说:“今天我高兴,大家为了我,凑到这里,我不喝酒怎么表达我内心的感谢?”说着,一仰脖,就把杯里的酒干了。
胡美杉就愣了,想他今天这是怎么了?罗医生说过的,陆易州身体虽然完全康复了,但尽量不要喝酒,一直以来,陆易州遵守得也很好。
都一年多没再喝酒的陆易州一杯下去,脸和头皮都麻嗖嗖的,脑袋好像轻飘飘的棉絮一样,随时要随风而去,惬意得,不知不觉里,几杯就落了肚,一开始,胡美杉还跟他抢酒杯,可被他呵斥了一顿,大约是你一个女人瞎凑什么热闹?边说边把她往一边扒拉,像扒拉一捆干柴禾而不是一个人,胡美杉挺受伤,就坐在那儿,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挨个人敬酒挨个人干杯,又疼又恨又拿他没办法。
陆易州在这边喝疯了,老胡也差不多,刚坐下的时候他还有点担心早晨街坊说漏了嘴,老萧会跑去问贾文莎小禾是不是在烤鸡店上班,一下子问个底掉,没法收拾,当然,他也想过事先和贾文莎打声招呼,可又太是了解贾文莎,晓得不打招呼还好,一打招呼她保准得跳高,保准得质问他啥意思?在贾家烤鸡店上班怎么?贾家烤鸡店又不是野鸡店,不偷不抢靠劳动挣银子,凭什么怕小禾父母知道?所以,提前跟贾文莎打预防针的想法,老胡自己个儿就先掐灭了,酒到下半场了,老萧还是和亲戚朋友们聊天喝酒,好像压根就不记得早晨街坊说漏的事,老胡的心也就渐渐放下了,把心放归了原位的老胡,闻着满桌子的酒香,酒瘾就上来了,舒畅畅地跟大伙儿干了几杯,干着干着,嗓门就上去了。
陆易州已经喝趔趄了,还在到处敬酒,胡美杉拽着他的胳膊,说:“易州,我求你了,别喝了。”陆易州就迷蒙着一双醉眼说:“不行,敬酒不能厚此薄彼,既然敬,我就得挨个敬完了……”
看看还有一桌多没敬完的亲戚朋友,胡美杉一把抢过了他的酒杯,一脸绝不再让步的决绝看着他。陆易州就迷瞪瞪地看着她:“你啥意思?”
喝醉了的陆易州不再是满嘴可以和新闻联播播音员相媲美的普通话,开始普通话和家乡话相互混杂,口音听上去很滑稽。
胡美杉说:“你不能喝了。”
“为啥啊?”
“我代表罗医生警告你,你是不能喝酒的!”胡美杉觉得虽然陆易州醉了,可听到罗医生这三个字,还应该是有所顾忌的吧,不是他有多么怕罗医生,而是作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还是很害怕疾病的,尤其是要命的疾病。
“哦,罗医生……”陆易州醉得一手扶着墙,一手试图去枪她手里的酒瓶,说着说着,腿就软得站不住了,趔趄了一下,依在了墙上:“罗医生是谁?”
何秋萍也不希望陆易州喝大,可又觉得今儿高兴,多喝两杯也无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胡美杉急头上脸地呵斥他,也忒不给他面子了,就别着脸说:“他高兴,他想喝你就让他喝两杯,能怎么着了?”
老胡也喝高了,醉眼朦胧里见亲家和胡美杉的那眼神,挺有针尖对麦芒的意思,就猜是因为陆易州喝酒的事,就大着嗓门说:“美杉,要管男人家里管去,场面上的面子,你得给!”
看着眼都醉歪了的陆易州,胡美杉只剩了一肚子跟谁都没法说得明白的悲愤,把酒杯倒满了:“接下来你要敬谁?说吧!我替你敬!”
陆易州踉跄着想去抢酒杯,手却不听使唤了,全身软绵绵的,要不是依在墙上,都能委顿在地上瘫软成一团,嘴里还在嘟哝:“不用你替,你替没诚意,我自己来。”
胡美杉决不妥协,把酒杯往后闪了一下:“说破大天我也不能让你喝了!”
陆易州还没什么,何秋萍先恼了,把小土豆往何秋美怀里一塞说:“土豆妈,当着亲戚朋友和易州同事领导的面,你不依不饶的,是成心想出易州的丑是不是?”说着,就沉着脸过来了:“易州平时滴酒不沾,难得今天高兴,多喝杯就多喝杯吧!”
胡美杉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妈,您也知道,易州去年刚做过直肠手术,医生说了,他不能喝酒。”
陆易州醉眼蒙胧地乜斜着她:“医生医生,整天拿医生的话吓唬我!我早就好了。”说着,拍拍小肚子:“切干净了,早就没癌细胞了!”
“啥?易州,你说啥细胞?”何秋萍以为自己听错了。
“癌……癌细胞,我直肠癌。”逐渐涌上来的酒劲把陆易州弄得迷迷糊糊的,只想找个地方,倒下就睡,嘴巴也不利落了,他扶着墙,试探着伸了一下脚,想往墙上靠得再舒服一点,不成想腿是软的,身子一歪,就往前扑去,整个人一下瘫软软地扑在何秋萍身上,陆易州那么大的个子压在何秋萍身上,把她扑得趔趄了好几趔趄,才站住了,是的,这一瞬间,何秋萍的脑子已经让陆易州说的直肠癌三个字给弄懵了。胡美杉忙放下酒杯,边帮何秋萍扶他边厉声说:“易州,你胡说八道什么?”说着,想把陆易州从何秋萍肩上挪开,可醉了的人,不会顺应外力,死沉死沉的,弄不动,见何秋萍脸色煞白,两眼直直的,就晓得她让陆易州的话给惊着了,忙宽慰她说:“妈,易州喝大了说醉话呢,您别信他的胡说八道。”
醉歪歪的陆易州却不甘示弱,拿一双醉眼睥睨着她:“我没胡说八道,我就是直肠癌,罗医生给我做的手术。”说着,两腿呈外八字大大的叉开站直了了,指着小宴会厅的门口嚷:“走,去找罗医生,让他给我做证,我没胡说,还有我们系主任,大家都知道我得的是啥病!”
胡美杉真急了,扑上去捂他的嘴,陆易州却趔趄着往后退了几步,依在墙上,歪着脑袋瞄着胡美杉,抬手指着她,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胳膊就无力地耷拉下来了,而何秋萍两眼一黑,就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
酒局到了后半场,大多是爱喝的都已经喝高了,不爱喝的也被喝高的了人吵得脑壳疼,不是一脸为难地被喝高了的人拉着手扯大天就是和同是没喝高的人窃窃私语,很少有人关注饭桌之外的事情,所以,胡美杉和陆易州以及何秋萍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并没太多人在意,就算有人在意,也只见几张嘴开开合合,至于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根本就没法听清,只有一个人从何秋萍起身去找陆易州之后,一直关注着他们,那就是何秋美,因为何秋萍把小土豆塞给了她,小土豆认生,扭着身子哼唧着要找奶奶,让何秋美生生就觉得自己手里抱了个刺猬,巴望着何秋萍赶紧回来把小土豆从她手上接走,盼着盼着,就看见何秋萍像跟从筷子上掉下来的面条似的,软软地瘫在了地上,她就大喊了一声姐,把小土豆往小禾怀里一塞,就奔了过来,因为她这一喊,所有的目光都聚拢了过来,正个小宴会厅就乱了套,人仰马翻的嘈杂中,陆易州的酒就醒了大半,茫然地看看胡美杉,再看看掐着母亲人中大叫的何秋美,喃喃说:“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