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指指墙上的挂钟,说:“都快十一点了,你现在不打,一会人家就吃午饭了,吃完午饭就午睡了,午睡起来半下午就过去了,说不准人家就把晚上的时间给安排了。”
可他不动,小禾就催,陆易州让她催得心烦,就拎起礼物走了,小禾问他打电话了没有,陆易州搪塞回家路上早就联系过了,其实根本没有,上了街,陆易州拎着胡美杉给准备好的两个礼篮,兜来转去不知去哪儿好,掏了好几次手机,想给校领导打电话,可还没按上俩号码呢,就打了退堂鼓,演习了好几遍电话打通要说的话,可临到要打电话,又觉得说不出口。
礼品篮很沉,拎着它们在街上溜来溜去也不是那么回事,最后,陆易州心一横,就打车直接去了,等到了学校的教职工宿舍小区门口,才想起来,光知道领导就住这一片,还不直到是几号楼几单元呢,他总不能拎着两只礼品篮挨家挨户敲门吧?
正烦着,就见一辆红色的卡宴停在脚边,因为小区门口比较窄,陆易州以为自己站的地方不对,对进出的车辆有防碍,就提起礼品篮,往后退了几步,对着卡宴车驾驶窗的位置摆了摆手,意思是足够她进去了,可车子依然没动,倒是车窗缓缓落了下去,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张几乎要让他魂飞魄散的脸,是的,尽管一副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可仅仅从微微上翘的俏皮的鼻子和丰满而轮廓清晰的嘴巴,他也认出来了,这张脸属于小邵。
他一下子瞠目结舌了,不知该说什么好,结巴着说:“小邵老师……”
小邵把墨镜推到额头上,歪头看着他,笑:“陆老师,真巧。”
“是啊,是啊。”不知为什么,一见着小邵,陆易州就会变得贫乏无比,挖空心思找不出来一句可以说的话。
“陆老师,你说我们这算不算缘分呢?”小邵用一只手托着额头上的墨镜,看上去妖娆极了,像三十年代上海的时髦女郎。
陆易州努力让自己回到常态,尽量保持礼貌的微笑,不说话。
小邵打量着他放在地上的礼品篮:“陆老师这是打算去拜访谁呢?”
转移了话题,陆易州松了口气,觉得也没必要撒谎,就如实说了,小邵听着听着就笑了:“陆老师,咱俩更有缘分了。”见陆易州愣,就说她也有事要去这位校领导家,正好一起了。
如果这是平常,陆易州一定会找借口推辞,可今天他不会,甚至暗自庆幸,觉得她简直就是上帝派来拯救他于困境的天使,因为除了做学问他太不擅长人际交往了,尤其是这种带着欲求的、和领导的交往。所以,在小邵说我们一起去吧时,他没半点拒绝的意思,还顺从地把礼篮放进了小邵打开的后备箱,又像个听话的学生绕到前面,在副驾驶和后排车座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后排车座的门,小邵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笑了一下,本想奚落他两句,可见他一脸不安的窘迫,就算了,微微的叹了口气,边开车边自言自语说,其实我挺恨你的。
“假话吧。”陆易州说。
“很好。”
陆易州有点尴尬,接下去,不知说什么好了,讷讷了一会,说:“我听说……”
“听说我把罗海洋从他老婆手里撬过来了,是不是?”
“别说这么难听。”听小邵说起话来这么作践自己,陆易州有点难受:“我希望你幸福,不管他是谁,只要能给你幸福,让你快乐,我就放心了。”
小邵就直直瞪着他:“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挺虚伪的。”
“是真心话。”
“虚伪!”小邵说:“你把自己当我什么人了?还我幸福了你就放心了?”
陆易州一时语结,伸手去开车门:“我自己去吧。”
小邵手起手落,随着轻微而温和的啪的一声,车门落锁了,小邵挑衅似地看着他,先是冷冷的,然后嘴角开始慢慢到往上翘:“陆老师,没想到您还是这么经不起玩笑。”说着,车就往前开了,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说以前是我不好。
事情办得很顺利,整个过程中,陆易州就像个痴迷于学问的书呆子,只会矜持地笑笑,言讷的很,自始至终都是小邵在说,也是在这一天,陆易州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在场面上的热络,每个人处理起来都是不一样的,譬如,这天的事情,如果让胡美杉和他一起来,胡美杉可能也会独挡一面地替他把话说了,但那话一定说得既诚恳又俗气,会让校领导很受用也会很有优越感,因为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的胡美杉最擅长的就是把自己摆在卑下的位置上,卑下而真诚的姿态也能打动别人,但那是以损伤自己的尊严为基础的,这种卑微感会让他别扭,但小邵处理起来就完全不同了,她诙谐地开着玩笑,就把该办的事一样不落的办完了,其实她和校领导也没多熟,可在这种时候,她就能自己毫发不伤地把两人的关系用语言调理得好像他们是从幼儿园时期就关系密切的好朋友。还有,上楼前,小邵没让他提那两个礼篮,说校领导怎么也是知识分子,你拎两只大红大绿的礼篮上去,不仅俗气,也把送礼主人的品味给拉低了,说着就从车后备箱里拎出一箱进口葡萄酒和一只很小的盒子,陆易州说这怎么行,给我办事你往上搭礼,其实心里也在忐忑,想胡美杉准备的东西,虽然俗气了,可看上去还是很大气的,至少比她拿的两瓶什么进口葡萄酒和一只小小的盒子看上去大气得多,就认真地和她争执了一会,小邵火了,说陆老师我这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说着,砰地一声关了车后备箱,提着东西就往校领导家的单元门口走,见陆易州还恋恋地,好像想提那两只礼篮上去似的,就生气地说等会下来,我还给你!
等小邵和校领导寒暄,校领导坚称礼物太重不肯受时,陆易州才晓得,这两瓶顶级的法国红葡萄酒在市面上是几千块一瓶,而那个小盒子里装的是一直价值上万的金笔,想想胡美杉花了不到一千块钱准备了俩礼篮,就心疼的龇牙咧嘴,陆易州就觉得心尖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虽然校领导死活不收那支金笔,但陆易州的事,还是谈妥了,博士论文通过了就回学校工作,职位直接从助教升到讲师,再过两年,就可以评副教授了,小邵就打趣,说:“如果再过两年评上副教授,陆易州就是本校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教授了,前途大好啊,陆老师,等你混成法学界头号大导师,可千万别跟我等小小的教职员工摆架子,至少一周要去我们教职工食堂吃上几次饭,让我们又和您同桌而食的荣幸。”
陆易州明白,事情没落到实处之前,这些美好,都只能是愿望里的美景,当不得真,可毕竟领导说了,就好像有人告诉你前面不远处不仅有曙光,还有大片灿烂的太阳,他能不开心吗?
从校领导家出来,陆易州这才想起来,从和校领导见面到告别,自始至终也没见小邵说自己的事情,就隐约觉得,她说自己也要去找校领导有事,可能是个谎言,目的是陪他一起上去,就有点感动也有点后怕,却没开口去问,怕一问,小邵径直说了,说我就是为了陪你啊,接下来的话,再怎么接?他想想就后怕,他要表示很很懂,小邵可能就会得寸进尺,这是她的作风,如果他表示意外,她也会就此表功,总之,只要他问,就会有一个让他害怕的结局,索性不如装傻,只在要告别的时候,诚恳地和小邵说了谢谢,说要不是她陪着,他真不知道笨嘴笨舌的自己会说些什么。
小邵一副要用鼻腔笑出声来的样子看着他,半天才说陆老师,等你混好了,别忘了我。
陆易州讷讷说不会,可再看她的样子,笑里藏着一丝揶揄一丝莫名的酸楚,就觉得自己有点顺杆爬的自作多情了,就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自己现在也是但行事,不问前程,因为很多事,问了也是枉然,索性就顺其自然了。
小邵的眼睛飞快闪过一到明净的光亮:“陆老师,其实你已经猜出来了,刚才我说正好也要去校领导家是撒谎。”
陆易州啊了一声,心里已经生出了脚,想飞一样地奔逃。嘴里却含混着说:“是嘛,我还真没多想。”
陆易州又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索性实话实说了:“其实很多时候我也挺瞧不起自己的,喜欢自作多情却又不能承担。”
“你知道就好。”小邵说得幽幽的,说其实她是去男朋友父母家的,他们也住这儿,陆易州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他婚离好了没有,话都出口了,又觉得自己问得缺德而多余,可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小邵倒好像没什么,也没答他的话,只是笑了笑,问他去哪儿,要不要她送过去,陆易州忙说不了,得赶紧回家准备论文资料,最近这段时间就忙这个了。
小邵也没强留他,打开后备箱,让他把礼篮带回去,陆易州说这怎么好?是不是刚才去校领导家把她原本打算带给男朋友父母的礼物用了,这礼篮正好算是弥补了,小邵瞅着他,突然诡秘地笑了一下,说怕老婆问你礼怎么没送出去吧?说着,也不给陆易州回答的机会,就把后备箱盖上了。
回家路上,陆易州心里五味杂陈,想起小邵在校领导跟前的谈笑风生,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那种你把全世界的知识都学到手都没用的无能感,让他对眼前的以前,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