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为什么又当了呢?陈默想问,但忍了忍,把话咽下去了。
我抗不住。张子诚就像自言自语似地轻声喃喃道,他们逼我,还拿灯笼坪的责任来逼我,说因为我下令不许救援,导致三个老人在滑坡中死亡,灯笼坪的群众现在在联名告我。他们的言外之意我懂,如果我不与县里合作,这一件事就可以追究我的责任。可是,天理良心啦,我如果不阻拦,还会有多少人死在滑坡里?为什么没有人说这个理?!
滑坡后的救援,我是有不同意见的,但我不敢再提了。想起来,我应该反对,权衡利弊,那个时候的救援不过是形式主义,却又送去了7条命。张子诚继续低沉地喃喃道,自责让我睡不着觉,我是副县长,我应该把不同意见提出来的,但我还是没有提,滑坡后,领导一口一个要追究责任,我受到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我不敢再提,就是提了,也不会有用。就这样,七条人命完了……
陈默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张子诚的话,没有谴责他的意思,但却让他从心里感觉到羞愧。是他屈从于董嵬提出的救援的,那个时候,他其实非常清醒地知道,那三个老人不可能活着,也知道继发性滑坡随时可能发生。但是,出于一种自保,一种潜在的自私,他还是开展那场毫无意义救援……
而这个决定,不正是自己夜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原因吗?
陈默更没有想到,张子诚改变不当新闻发言人的原因,竟然是受到了来自县里的压力,而施加压力的手段,又是如此的下作,卑鄙。
张子诚惨然一笑,说,中央、省环保部门近期就要下来了,真相就要大白于天下,尽管广源集团的硫酸泄漏事件正值洪峰,绝大部分硫酸被很快冲入大海得到稀释,但几千吨的硫酸留下的破坏程度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消除的。作为主管领导,领导责任我是逃不掉的,作为欺骗公众的新闻发言人,我也无法逃脱谴责。我的后事已经交待了,陈部长,真的,在问责制度十分强硬而且不太讲理的今天,法律肯定会制裁我,无论是灯笼坪事件,还是硫酸车间爆炸的事件,我都罪责难逃。
张子诚落下泪来,他妻子和女儿则已经呜咽不成声了。
陈默的心情说不出的沉重,他知道,张子诚说的,最终都会成为现实。在严厉的问责制度下,官员们人人都想着逃避责任,所有的事情都会推到一个人身上。而真正应负责的官员却早早就避嫌了,最后被追究的,未必不是当初坚持真理的人。
陈部长,你来陇水不久,我现在没有朋友了,我把你当朋友,最可靠的朋友。如果我被捕了,我的女儿,托你关照,你就把她当自己的女儿吧,好吗?张子诚擦干眼泪,把女儿拉到自己的身边,父女俩突然向着陈默跪了下来。陈默大惊,伸手去拉他们,却怎么也拉不起来。而这边,敖敏也呜咽着跪下了。
陈默手足无措,不禁也跪了下来,流着泪扶起张子诚,连连说,子诚,我答应你,你放心吧,事情不会这样糟糕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会把女儿待好。
从张子诚家里出来,陈默心情无比沉重。在张子诚家托孤的一幕,只有在电视剧中才可能出现,如今却那么真切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了。冷静下来,陈默感觉张子诚所说的一切,都是可能发生的,不用说严格的问责制,就是强大的舆论,网络上众口一词的喊杀声,也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而真正悲哀的是,国人皆言可杀,未必就是犯人,国人皆言可亲,未必就是好人。当年袁崇焕不也是国人皆言可杀吗?袁崇焕被凌迟时,北京万人空巷争食其肉,寝其皮。袁崇焕的一小块肉,竟然卖到几两银子,被蒙蔽和被挑唆、煽动的大众暴力,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想起来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更令陈默悲哀的是,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张子诚施以援手,他唯一可做的,也就是照顾好张子诚的女儿了。
张子诚预料的没有错,两天后,国家环保总局来的技术员在乌龙河上检测出了硫酸的成分,罗娜的巨大降水并没有完全彻底地把硫酸稀释和冲刷掉,接下来,广源公司的硫醉车间的爆炸现场被找到……
又一个新闻发布会在陇水县召开,这次负责新闻发布的是国家环保总局的一名负责人,此次发布会完全证实了网上的所谓谣传。一时间,全国舆论大哗。陇水县,甚至整个楚西市一时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三天上班的时候,陇水县政府最早来上班的人发现,在县政府大楼左边的铺着瓷砖的地上,静静地躺着一具尸体,尸体躺在血泊中,脖子已经断了,脑袋折叠在胸下。工作人员立即拨打了110,警察五分钟之后就赶到了,拦着,刑警队的法医也赶到现场,他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把尸体翻过身来,人们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死者是陇水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张子诚。
陈默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得到了张子诚在县政府大楼跳楼自杀身亡的消息,听到消息后,他有几分钟的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还魂一般地清醒过来。他没有去现场,县里所有的领导都没有去现场,县委书记董嵬立即召开了县委常委会,通报张子诚自杀的事。从会议中,陈默了解到,刑警的初步调查显示,张子诚是从五楼他的办公室窗子处跳楼自杀的,县政府门卫室的保安人员证实,上午五点多钟,张子诚就来到了县政府,当时县政府的自动铁门还没有打开,张子诚是步行过来的,因此选择了从门卫室进入大院。门卫回忆说,他叫了一声张副县长,但张子诚没有回答,似乎没有听到,低着头就进去了。一个多小时后,门卫听到了县政府大楼嘭地响了一声,响声很大,但没有在意,也没有去查看。七点多钟的时候,上班的人发现了张子诚死在楼下。
公安部门对张子诚进行了尸体检测,尸体全身多处骨折,颈脖折断,颅骨粉碎,脑浆迸出。没有发现他杀的痕迹。张子诚的办公室门反锁,刑警是破门而入的,办公室里还保持着往日的整洁,未发现有烧毁资料的痕迹,办公桌上有一张手写的遗书,用一块手表压着,遗书被公安人员提走,内容目前不方便通报。窗口打开,但没有鞋印,窗台有被衣服擦抹的痕迹,估计张子诚没有爬上窗台,张身材较高,完全可以把上身探出窗子,溜出去使得头部先着地。等等。
通报结束后,与会人员都静默着,没有人议论此事,气氛很是压抑。通报完以后,董嵬又提出了一些善后的意见,也没有怎么讨论就通过了。通过后,会议草草地结束了,大家都默默地往外走,谁也不跟谁打招呼,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很沉重,陈默走出了会议室才发现,县长林之风没有参加这次常委会,不由得奇怪起来,按说这样的会议,林之风是应该参加的,怀着一肚子的疑团,陈默什么也不问,而是注意观察每一个常委的动向,看有没有人去医院,张子诚的尸体已经转到医院的太平间暂为保存,却没有,大家沉默着,各自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陈默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一进办公室就把门反锁上,泪水就不可抑止地涌了出来。
张子诚的葬礼办得很寒碜,灵堂就借用了县人民医院的太平间前面的空地简易地搭了起来,县政府办简单地出了一纸讣告,成立了一个以政府办主任尹志杰为主任的治丧委员会,级别显然是很低了,按平时惯例,一个在职的副县长死亡,治丧委员会主任至少是县长亲自挂名的。前几天常委会通报张子诚自杀身亡,所有的常委都参加了会,只缺一个林之风,而葬礼也没有看到林之风。
参加葬礼的县级干部不多,人大、政协来了三四位副主任,副主席,县委那头,彭一民来了一下,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说是有事走了,陈默问了一下林之风怎么不在,彭一民回答说是去省党样学习去了。县政府这边,几个副县长也都坐不了到一个小时,板凳都没有坐热。陈默拉来了龙永寿,一直坚持在现场,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没有追悼会,但来的人却不少,多是一些不认识的基层群众,下岗职工气氛很是肃穆。灵堂正中,张子诚在黑色的镜框中微笑着,眼睛明亮,似乎能把一切都看透似的。张子诚的老婆敖敏眼眶红着,却没有哭,似乎已经麻木了。女儿张茜披麻戴孝,坐在灵柩前发愣,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似乎不相信父亲会离她而去,浑浑噩噩,就像做梦似的。见陈默到来,张茜按照本地的礼节,在父亲的灵前跪接,向着陈默叩了三个头,陈默把她拉了起来,张茜一站起来,泪水又流出来了。
陈默拉着张茜的手,眼睛禁不住发红,柔声说,孩子,别哭,还有叔叔呢。张茜就哭得更厉害了。
出人意料的事,出殡的那天早上,人突然特别的多起来,灵柩经过的地方,万头攒动。陈默不由得生出无限的感慨,张子诚与同僚关系不好,但还是受到群众的拥戴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那么多人自发来给他送葬,可见当时不是候选人的他选上副县长决不是一种侥幸。
张子诚的葬礼结束后,陈默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广源公司董事长刘金锋被警方抓获,被送到外地关押,广源公司硫酸车间爆炸的调查进入了关键的阶段。
张子诚的葬礼结束后,给马宁打了一个电话,请他在省城联系一个好点的学校,说有一个朋友的女儿想去省城读书。马宁就笑,说,陈默,肯定又是什么利害人物的子女吧,你那么上心。陈默不解释,只是笑。马宁说,学校校长我倒是认识几个,关键是择校费比较贵,你可以有思想准备哦。
陈默说,择校费的事,还请你那里给多费一点口舌,我这侄女家里没有几个钱。马宁就说,没有钱还读什么省城,就在乡下读不也一样可以上大学,关键是自己要努力,学校并不重要。
陈默听马宁这样说,就知道不告诉他真相,他不会太帮忙的,于是就把张子诚的事说了一个大概,把张子诚托孤事说得详细一些。果然,马宁那头就沉默下来,好久才说,既然是这样,这个忙我是要帮的,择校费也不能没有,别人有别人的制度,我出面去说一下,会少一点的,只是,既然网上开展了人同肉搜索,孩子到省城来读书,未必就不被人认出来?
陈默想了想,说,其实网上这些事情,也就热个一时半会,半年时间也就平息下来了,我想等平息时她再来插班吧,明年开春,事情一定平息了。
马宁说,那这样,我先联系看看,你等我电话好了。
下午的时候,陈默去了张子诚家里,一见陈默,敖敏的眼泪就下来了,说,陈部长,谢谢您来看我们。陈默脸色愀然,张子诚家里乱糟糟的,敖敏脸色死灰,一副撑不下去的样子。张茜叫了一声张叔叔,给陈默倒了茶,陈默说,张茜,你爸爸不在了,你就是妈妈的依靠,要坚强起来,知道吗?张茜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拼命地点头说,我懂,陈叔叔,我会坚强的。
陈默说,那就好,你除了照顾好你妈妈之外,还要认真自学,我考虑明年开春事态平息了一些,大家都忘了你们的时候,让你换一个学习环境,去省城继续读高中,这半个学期误的课,你自己要自学补起来,争取明年到省城去读书能跟得上班。
敖敏见陈默主动这样安排,感动得流下泪来,说,陈部长,老张一辈子没有做什么坏事,也没有交什么朋友,现在,我们娘儿俩只能靠着你了。
陈默安慰她说,嫂子不要多想了,子诚是个好人,在这个社会上,有些事是无从辩解的,你们不要过多悲伤,为了孩子也要坚强起来。张茜的事,不管是读书还是以后的工作,我都会放在心上的,你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