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登基,是为咸丰皇帝,他没亏待六弟恭亲王,除了赐给朗润园,还把庆亲王府赐作府邸。这座坐落在后海南畔的王府,最初是乾隆朝宠臣和珅营建的府邸,是所有王府中最宽敞气派的。不仅如此,太平军北伐进入直隶后,咸丰又让恭亲王进了军机处,并且统领京师巡防部队,破了皇子不干预政务的祖规。大家都觉得,皇帝对这位六弟够可以的了。兄弟失和,是在咸丰五年(1855年),那年恭亲王母亲静太妃病重,恭亲王极力为母妃争取皇太后的封号,并一再提醒当今皇上是由静太妃拉扯大的。咸丰不得已答应,却以恭亲王办理太后丧仪粗疏为由逐出军机,革去一切职务,让他回上书房读书,去年才勉强给了镶红旗蒙古都统的闲职。
此时,恭亲王正在朗润园中,如热锅上的蚂蚁。朗润园四面环水,殿宇奇伟,前后河岸,密排垂杨,殿院后墙之外,修竹万竿,幽篁之下,可垂钓,可听蝉,本是极清凉幽闲的去处。然而,此时园子的主人丝毫没有闲情逸致。听说官军在通州又打了败仗,溃兵已经涌到城外。可是,他偏偏没有确切的消息。这也难怪,那些炙手可热的权臣是顾不上他这个闲散亲王的。
还好,总算有人拜访来了。是他的老岳父,大学士桂良。瓜尔佳·桂良属满洲正红旗,从嘉庆朝外放做道台,之后仕途风顺,按察使、布政使,河南巡抚、湖广总督、闽浙总督、云贵总督,回京后又历兵部尚书、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前年,已位居本朝大学士之首——文华殿大学士。在道光朝,桂良是颇有建树的大员,很得道光帝的器重,所以将他的女儿指婚给恭亲王做嫡福晋。在咸丰朝,仍然为朝廷依重。太平军北伐,咸丰又起用他为直隶总督,配合僧格林沁作战;英法联军北上,又任他为钦差大臣,到天津与英法和谈。今年联军再次北上,危机关头再授他为钦差,到天津去安抚夷人。内政外交,绝非等闲之辈,他的意见恭亲王也乐意一听。
恭亲王将老岳丈请进书房,屏退下人,急切地问道:“听说僧王在通州吃了大败仗?”
“意料之中的事。”桂良说,“我早就说过,与夷人见仗没有胜算,所以我力主和谈。”
和谈不得人心,二十天前,桂良被咸丰撤了钦差大臣之职,改派怡亲王载垣接差,桂良才回到京城没几天。
“我本来已经和夷人谈得差不多,好不容易安抚下去了,可是京中的一帮大老爷视事太易,撺掇着皇上把我撤差,派怡亲王去。怡亲王倒是有骨气,还把谈判使团扣押了,可是结果呢?先是通州丢了,接着张家湾大败,如今八里桥又大败。据说僧王的蒙古铁骑伤亡一半,溃逃一半,如今他几乎成了光杆王爷!”
“僧王被倚为国之柱石,惨败如此,那可怎么办?”恭亲王一脸急躁。
“怎么办?皇上肯定要木兰秋狝了。”桂良说。
“木兰”是满语,意为“哨鹿”,亦即捕鹿。康熙年间,在蒙古设了木兰围场,几乎每年秋天都带皇子及亲贵文武前往举行围猎,一则是为军事训练,保持八旗官兵骁勇善战的本色,二则在此会见蒙古诸王,以示笼络,当然,也含有军事警告的意思。为了方便出行,在京城到木兰围场途中设了多处行宫,其中最具规模的就是热河行宫,又称为避暑山庄。皇上到避暑山庄去度夏,也称木兰秋狝。
“这种时候,皇上会弃京师于不顾?”恭亲王有些不相信,“再说,皇上几天前还下旨,要坐镇京北,指挥剿夷。”
“热河也是京北,北狝木兰与上谕并不冲突。”桂良说,“王爷,如果皇上北狝,这里面透着你的机会呢,你要准备担当大任。”
恭亲王不解地望着老岳丈。
“皇上走了,京城总要留下人来收拾残局。”桂良说,“这个人,最有可能的就是王爷你了。”
“这怎么可能?”恭亲王连连摇头。
皇上对恭亲王多方提防,这是人所共知。在恭亲王看来,就是皇上真的秋狝热河,也绝对不会让他出来主持大局。
“可能性极大。”桂良有他的理由,“近支亲贵,惠亲王年纪大了,从来没参与过大政;惇亲王是有名的荒唐王爷,鲁莽少文,更不行;醇郡王也未得历练,钟郡王、孚郡王还都是孩子。至于肃亲王、豫亲王,精力尚可,但均非近支,难膺重寄。唯有王爷你,做过军机领袖,又是皇上的亲兄弟。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上次长毛北犯,京师危急,皇上以重任相托,这次兵临城下,舍你其谁?”
“我没与夷人打过交道。”恭亲王心里没底。
“别人更没打过交道。”桂良说,“没打过交道可以学。再说,我可以从旁辅佐,这一点,皇上一定能想的到。还有,当初英法闹事,先是由两广总督与之交涉,后来他们北上,朝廷两次派我这大学士去与他们交涉,半月前,又派怡亲王与他们交涉,如今又崩了,朝廷当然要派更亲贵的大臣出面。王爷贵为亲王,又是皇上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最合适不过了。”
“就是皇上想,肃六也会极力反对。”恭亲王仍然不太相信。
恭亲王说的肃六,是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满洲镶蓝旗人,郑亲王济尔哈朗七世孙。因是侧室所生,闲散不得志,分府自立后家境窘迫,终日提鹰溜狗,与街上混混为伍。不料这段混街经历,却在后来成就了他——后来他入职刑部督捕司,因为对街面情形极熟,又肯学习,很快成了司里能员,深得堂官赏识。他的飞黄腾达,又与恭亲王奕訢退出军机有直接关系。恭亲王退出军机后,继任首辅军机彭蕴彰才具平庸,人称彭葫芦——只会依样画葫芦。军机不趁手,咸丰引入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辅政,无奈两王才具也平常,尤其汉文底子太差。郑亲王端华是肃顺的亲三哥,他极力向咸丰引荐肃顺,肃顺本非池中物,行事果决,肃贪反腐,深得咸丰倚重,仅仅四年时间,由四品郎中升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超擢之速,令廷臣侧目。他虽未入军机,但人人皆知大政出于肃府,军机画诺而已。肃顺对恭亲王颇多提防,也是人所共知。在恭亲王看来,他不得重用,一直是肃顺捣鬼。
“就是皇上相托我重任,有肃六在,必百般阻挠。”恭亲王这样认为。
“不见得。”桂良说,“站在肃六的角度看,他也许认为正是把你们两兄弟隔离的好机会。再说,与夷人打交道,无论文武,倒霉的居多,肃六也许正想借机要你难看。”
桂良说得不错,自从二十年前林则徐南下禁烟开始,与夷人打交道的大都跌了大跟头。强硬主剿的,像林则徐、邓廷桢,被发配新疆,主战的武职,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兵败自裁。主和的也没好果子吃。琦善被抄家,差一点问斩;伊里布以七十二岁老翁出任广州将军与英国人交涉,忧惧而死。桂良两次被任命钦差大臣,两次与英法签定和约,结果朝廷两次反悔,惹得英法两次动兵,他被咸丰夺职、被清流视为卖国贼。
恭亲王说:“那这个差使更不能接。再说,对付逆夷,除了痛剿,何来它法?”
“不不不,王爷,你不要被我说的吓住了,这个差使,你得接。”桂良说,“从大处说,国家有难,你贵为亲王,理当为皇上分忧。从个人来说,此时出来,容易见功。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从前谈判,都是在京外,远的在广州,最近的也在天津,京中诸公,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是,这次不一样,倚为国之柱石的僧王惨败,夷人兵临城下,京中诸公都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从前一味说硬话的,口风都已经变了。所以,这时候与夷人议和成功,京师得以转危为安,必大获人心。非常之时,必待非常之人,建非常之功。王爷,我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的。”
“我堂堂和硕亲王,皇上的亲兄弟,战死可,乞和不可。”恭亲王向来是主剿的,老岳父第一次与洋人天津议和后,他还六亲不认参了一本。他总觉得是前线将士不够得力的原因,否则,泱泱天朝,怎么可能败给海上来的夷鬼?让他出来与夷人谈判,他实在想不出与仇敌面对面,该怎么谈,谈什么。
“咳!此时还说这些硬话何益?”桂良说,“俗话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你这个皇上的亲弟弟,为皇上吃点委屈,不也是应该的吗?”
这帽子扣得太大,恭亲王无以反驳,他缓了缓语气说:“我们且不必争了,皇上怎么决断还不一定呢。”
正在这时,家仆飞奔而来:“王爷,王爷,皇上有旨意,请您快去接旨。”
恭亲王连忙整肃衣冠,赶到正殿,太监已经面南而立:“八月初一日内阁奉上谕:载垣、穆荫办理和局不善,着撤去钦差大臣。恭亲王奕訢着授为钦差便宜行事全权大臣,督办和局。”
真被老岳丈说准了!
奕訢磕头接旨。
太监说:“王爷,还有一道密旨,您自己看吧。”
赏了太监十两银子,太监欢天喜地而去。桂良一看恭亲王的脸色,说:“王爷,我猜得不错吧?”
恭亲王说:“不错,全让您老猜着了。皇上授我为钦差督办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