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好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戌初(七点左右)。家仆告诉他,七爷来了,还送了一桌燕菜,已经在客厅等了老大一会儿。恭亲王洗把脸,去客厅见老七。一进门,老七就站起来没头没脑地大声问:“六哥,你真打算向肃六服软了?”
恭亲王白老七一眼,示意门外就有听差,当心隔墙有耳。
老七降低了声音,说:“六哥对肃六太客气,他还拍着六哥的肩膀说话,他算什么东西!”
“吃人家嘴短,你在人家里吃饭,还要掀了桌子不成?”
“六哥到底打算拿肃六怎么办?他跋扈得很,根本不把我们兄弟放在眼里,平时背后称你我六子七子。这样子下去,将来这江山还说不准是谁的。”醇郡王嘟起嘴,五官更加凑在一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不要说还没有什么打算,就是有什么打算,怎么敢告诉你,你这么一惊一诈的!”恭亲王说,“你是大行皇上的七弟,是当今的七叔,还不到要靠肃六给你尊贵的地步吧?他算什么东西,他小看我们有什么不好,你让他竖起汗毛,处处提防我们才好?”
老七低下头,十分扫兴。
恭亲王不忍老七垂头丧气,缓和了语气说:“老七,你也是二十多的人了,分府立户,成家立业,你还这么沉不住气,我还要你当我的紧要帮手呢,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
原来自己将有大用处,老七这下脸舒开了,说:“六哥让我干什么,吩咐就是。”
“现在还说不准,总之到时候有你要紧的差使。”恭亲王说,“从今往后,北京和行在的密信,完全由你负责。弟妇出入宫禁方便,也不易引人怀疑。另外,你上次派一个家仆送信,且不到我府上,十分妥当。这个家仆靠得住吗?”
“绝对可靠。”老七说起这个家仆就兴奋,“他是可靠的人,但又不引人注意。”
据老七说,这个家仆是个大夫,治跌打损伤是一绝,而且精通驯马。“今春我送给六哥的马,就是他给瞅划来的。”
“那匹马不错,一根杂毛也没有,我只要不坐轿,就骑它。”
老七心里有了底,打算告辞,说:“六哥先安置吧,抽空我再来。”
恭亲王说:“也好。你现在要沉住气,不要怕被肃六小睢,他越小瞧你越好。我这次不见任何人,不是不想见,就是要让肃六觉得,我到行在来,纯粹就是叩谒梓宫。”
老七站起来走,恭亲王又想起一件事:“什么人都可以不见,但军机上的曹琢如得见一面。你和他有无联系,方便通知他一声吗?”
老七说:“这可真是巧极了,军机上的许星叔与他关系极好,而星叔又是我门上的常客,让他转告再合适不过。”
许星叔名字叫许庚身,是吏部尚书许乃普的侄子。据老七说,他性格刚直,肃顺有一次安排他起草文书,他说军机章京只奉军机堂上差遣,不肯听命,结果得罪了肃顺,但又离不了他,因为他对山川地形熟悉,尤擅军事方略,军机上只要涉及军务的旨稿,皆出自他手。老七因为对军事感兴趣,经常讨教,因此关系密切。
“好,由他来转告琢如最合适。告诉琢如,明天晚上我专门候他。”
第二天晚饭后,领班军机章京曹毓英如约来到恭亲王的行馆。他穿一件极普通的单袍,戴一顶瓜皮小帽,远远看去像是饭店的伙计,又像哪家的仆人。他走的是侧门,等跟随恭亲王的亲信长随进了后院,恭亲王已经在滴水檐下等候,对曹毓英这种品级的人来说,已经是格外的礼遇。
进了套间,里面已经摆下几样精致的小菜,还有一长瓶红酒和两只高脚杯。恭亲王说:“琢如,这是法国公使布尔布隆送我的葡萄酒,据说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今天特意请你尝尝。洋酒与水无异,咱俩对饮,不算违制,你大可放心。”
曹毓英是第一次见洋酒,更不用说品了。恭亲王亲自给他斟上小半杯,说:“洋酒的喝法与咱们的酒又有不同,咱们讲酒要满,茶要浅,洋酒讲究的是少,不能超过半杯,而且要在杯子里晃动一会儿,叫醒酒。酒醒了,才有味道。”
等品过了洋酒,曹毓英试探着问:“王爷,你得设法把我弄回京里去,我不能再在行宫待了。他们知道我是恭党,在他们眼皮底下办差,实在是太憋屈了。”
当年恭亲王主政军机处时,曹毓英是章京,“内娴掌故,外悉四方之政”,不久升领班章京。肃顺曾经刻意笼络,准备升他为挑帘军机——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因为资历最浅,军机大臣出入,要趋前打帘子,因此有“挑帘军机”之称。外人都知道曹毓英是恭亲王赏识的人,他自己也以恭党自处,因此不受肃顺笼络,以老母在堂,需要照料为由,辞而不就,这才让焦祐瀛拣了个便宜,越过曹毓英升了挑帘军机。肃顺一时找不到替换人手,曹毓英安然担任领班,但他自知将不久于位。
“王爷,原来盼着您能重回军机,我再接着给您侍候。可是这次您未列赞襄政务,我跟着他们是活受罪,不如干脆回京,到总理衙门或什么地方,您赏我个差使有碗饭吃就得了。”
恭亲王说:“琢如,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这时候你万万不能走。这大半年,全凭你在行在通着信息,不然我可真是睁眼瞎了。”
“我听说,王爷向肃中堂表示,只想办办洋务,别无所求。大家听后都泄了气,反正在军机上不受待见,既然王爷无意重掌大政,我们这些人不如干脆也图个清闲。”
“我是那么向肃六说过,不过琢如,你比我了解肃六,如果我只安心办洋务,能如愿吗?”
曹毓英摇头说:“开始可能勉强支撑得下去,等肃中堂完全站稳了脚根,洋务是否还这么办不好说,就是这么办下去,也未必让王爷办,必定要换上他的心腹。王爷想退一步,结果就是连立脚之地也没了。”
恭亲王说:“你说得对极了,这条路走不通,我也没打算走。昨天圣母皇太后还有个提议,让我重回军机处。你以为如何?”
“这是西边的意思?”
“西边的?”
曹毓英解释说:“圣母皇太后住烟波致爽殿西暖阁,大家私下里以‘西边的’相称。母后皇太后则称太后,偶尔也称‘东边的’。要我说,西边的这个主意也不可取。”
恭亲王点头说:“愿闻其详。”
曹毓英认为,恭亲王若回军机处,必是领班军机,慢慢收回权力,不是没有可能。但这一则要慢慢来,二则必然与肃顺起冲突,不知要几个回合,才能真正把大权收到手上。而肃顺在未出仕前是个提鹰溜狗的混混,为人狠辣跋扈,什么手段也使得出,六爷以亲王之尊,将来能不能撕破脸与混混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