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重商务,法国人重传教。法国传教士在天津最繁华的三岔河口建造教堂,拆除了原有的崇禧观和望海楼及附近一带的民房店铺。这里原本是大清皇帝巡幸天津的行宫,后来改为道观,法国人改为教堂,已经让中国人很不舒服。何况拆屋毁店,又使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所以望海楼教堂从开建时就惹来天津人愤恨的目光。教堂建成以后,法国传教士又网罗了一批无良教民,常给百姓气受。
教堂为了从欧洲争取经费,办起育婴堂,收养弃婴。中国人每送弃婴前来,就有几两银子的酬谢。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天津人一直怀疑,洋人传教士收养婴孩,是挖眼剖心,制作洋药。事有凑巧,同治九年(1870年)四五月间,天津发生多起儿童失踪绑架案。后来查实有几宗系人贩子为从教堂赚几两银子而诱拐。这让天津人对教堂更加憎恨。六月初,天气炎热,疫病流行,法国天主教办的仁慈堂发生瘟疫,幼童大批死亡,被葬于河东,每二三人一棺。结果暴雨冲毁墓地,尸骸暴露,肚破肠流,惨不忍睹。民情汹汹,聚集望海楼教堂外讨说法,法国领事丰大业向中国地方官开枪,结果激怒了中国人,局面失控,丰大业及其秘书被打死后,又有十几名修女、神父被杀,而且洋人在中国人眼里都一样,结果有几名倒霉的俄国人也被当成法国人被杀,不但望海楼教堂被烧,美国、英国等传教士开的教堂也被烧掉四五座。期间自然会有匪类混杂,趁机抢劫。
教案发生后,法、英、美、俄、普、比、西七国联合向朝廷提出抗议。当时恭亲王因为吃冰镇西瓜引起肠胃不适,已经请假十几天;最稳重的文祥在籍丁母忧。主持其事的军机处是宝鋆,总理衙门是董恂,两人都算不上足智善谋的人,手忙脚乱,急令病中的曾国藩立即从保定赴天津处理教案。“务当体察情形,迅速持平办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这是两面光的说法,但核心其实就是一贯的办理方针:息事宁人。
曾国藩拖着病体到天津,一看形势相当严峻,各国都调兵舰,虎视眈眈,处理不好,再来一次联军进京,那可就是国难当头!尤其是刚有起色的洋务自强也将因此搁置,十几年心血化为乌有。所以他快刀斩乱麻,审讯后决定处死为首杀人者二十人,充军流放二十九人,并将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革职充军发配到黑龙江,赔偿外国人的损失四十九万两白银,并由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出使法国道歉。
对曾国藩的处理办法,法国人不满意,要求必须处死知府知县;中国人更愤怒,朝中的强硬派更是要求严惩曾国藩以谢国人。在大清官场德高望重的直隶总督曾国藩遭千夫所指,甚至有人寄给他一副对联:
杀贼功高,百战余生真福将
和戎罪大,三年早死是完人
朝廷举行廷议,慈禧问:“福州船政局造的轮船能不能到天津来阻挡洋人兵轮?”
恭亲王说:“能北上的只有两艘,根本无法与洋舰对阵。”
当然有强硬主战的,但只是嘴上硬,并无御敌良策。两宫太后十分忧虑,只怕再来次北狝热河,当廷流涕:“我们孤儿寡母,只求天下太平。”
这时候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身亡,两江湘军遗勇遍地,只有曾国藩这样的湘军领袖才能镇得住,而且正好让他脱离苦海;而湖广总督李鸿章奉命带淮军到天津布防,正在路上,顺理成章改任天下第一督直隶总督,师生二人再次湘淮以代。
李鸿章运气好,他刚接手,普法战争暴发,法国很快战败,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在色当被俘,法国人无力东顾,法国公使罗淑亚的气焰立即收敛,李鸿章将斩首的国人改为十六人,法国人竟然接受了,也不再提处死知府知县;国人气也略平,李鸿章因此则得了能办外交的美名。而且朝廷撤销了三口通商大臣,改由直隶总督兼署,李鸿章因此获得了办理外交的大权。
外国军舰撤离天津,一切又恢复平静。虚惊一场的两宫太后心有余悸,尤其是慈禧,挤对恭亲王说:“你们搞洋务自强,搞了十年了,结果还是束手无策,船政局造的轮船,连北上天津都不敢,真是让人齿冷。”
恭亲王有苦说不出,凭两条新造的轮船,北上那不是当活靶子吗?他还无法与太后一争,年轻时的锐气早就快消磨光了。
处理完教案,李鸿章进京请训,出宫后赴恭王府宴请。恭亲王请李鸿章,是真心实意地请教:“少荃,日本也在早年前开埠了,洋人也建了不少教堂,却很少有教案发生,这是为什么?
“王爷,要论原因,我私下揣度,不外乎两个。一个是文化方面。中国文教灿烂,数千年来雄视中外,一向都是外人学我,我何曾学习外人?何况洋人教义,与中国格格不入,尤其是与我国儒学正宗相抵牾,国人全力排斥,也就可想而知。而日本不同,日本是从唐朝才开始引入中华文明,脱离愚昧,他自己的东西很少,学中国是学,学洋人也是学,所以在他们那里,洋教也就容易接受,不会像中国人一样抵触。”
这种见解,的确是别开生面。恭亲王点头说:“少荃,你的意思是,中国教案频发,是中国文化从前太过灿烂的缘故,我可以这么理解么?”
李鸿章说:“不错,就是这个意思。这就像老财主,看不起新暴发户。或者我打个比方,中国文化汗牛充栋,是架载重的大车,而日本,充其量是架小独轮车。载重的大车因为惯性大,要改改方向就要费大力气,而独轮小车,轻松一拨便可改弦易辙了。”
“这可真是茅塞顿开!少荃的这个比喻实在是太贴切生动了。”恭亲王说,“不过,少荃,我还有点不明白。我有一次和倭艮峰争论,我说坚持中学原没有错,可太固执未见得好。他说,中华文明兼收并蓄,远有汉唐佛教东传、近有伊儒会通,从来不固执。那我就不明白,既然是兼收并蓄,为什么洋人的一些东西咱们如今就不能兼收并蓄了?”
“王爷,不是不能兼收并蓄,是需要时间,需要辨别,合则收,不合则弃,需要融汇,化彼为此,化异为我,不会照单全收。我想,假以时日,就是顽固的清流,想法也会变的。不过,必须有足够的耐心,需要时间。”
“人生不满百,少荃,时间太久,我们这帮人岂不就搭不上这辆车了?”
“搭得上搭不上,说不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把这大车往新路上推一推。咱们中国这辆大车改弦易辙固然没有小车容易,但一旦吸收进新的文明,再借着他的巨大惯性,他前行的力量便无可阻挡,其速度也为区区独轮车所望尘莫及,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我们是想往前推,无奈有一帮人专门使反劲,要往后推。”恭亲王叹息一声,“少荃,日本朝野上下也有清流派吗?”
李鸿章说:“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点,日本朝廷上下,都是一心效法欧洲,心无旁骛。日本帮着天皇推翻幕府的,大都是对欧洲有所了解的洋务派,其中不少还是出过洋的,他们以西洋为师,有什么洋务举措,从天皇到朝中大臣再到地方,很少有阻力。最近我听说,日本成立了殖产省,专门研究举办洋务企业。”
“就像咱们的总理衙门喽?”恭亲王说。
“像,但也不全像。”李鸿章说,“日本有专办外交的机构,殖产省是专办洋务企业。日本提出来搞维新不过是近两年的事,但要论办洋务企业,他们并不比我们晚,幕府被推翻前,不少幕藩就开了洋炮厂、纺织厂、造船厂。明治朝廷接手这些新企业,立即改为官办,千方百计投资,扩建了关口制造所、长崎铁所、横须贺制铁所,还有石川造船所四个西洋式军械局厂,规模直追我们的江南制造总局、福州船政局,目前虽然不及我们,但日本野心不小,又上下一心,不久会超过我们,也未可知。”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有些羡慕倭国了。咱们的洋务自强,是五个人往前拉车,四个人往后拽,使十分力,只有五六分的效果。真是让人气短!而且上边的意思也不坚定,忽冷忽热,三进两退。”恭亲王忧心忡忡,“少荃,京中洋务力量势单力孤,除了我和总理衙门的一帮人,真正支持的少之有少,这你也是知道的。总理衙门想推动一件洋务,非靠地方督抚支持不行。如今你主政直隶,是天下第一督,你不但要把直隶洋务搞好,将来各直省洋务,你都要从旁助力。这也是我支持你兼三口通商大臣的原因。”
李鸿章说:“王爷放心好了,支持洋务,在我是义不容辞。”
恭亲王说:“我有种预感,将来洋务会遇到大挫折。”
李鸿章说:“我朝办洋务,哪一件利索过,都是要过五关斩六将才得推行。”
“这回不大一样。”恭亲王说,“从前只要向两宫剖明利害,就容易获得支持。可是,近年来内务府有一帮人,为了发财,总是借机鼓动修西苑,修淀园,两宫——主要是西边的很是动心,这意思都露了好几次了,都是我硬着头皮劝回去。办洋务就要花钱,一花钱,就与太后的愿望背离,少荃你想,这是不是个大难题?”
李鸿章说:“办洋务固然需要花钱,但也未必尽是花钱,将来不妨办些能挣钱的洋务。”
“能挣钱固然好!”恭亲王说,“少荃,这你可要上心了。”
李鸿章说:“这也是我最近的想法。我听说洋人的洋务,军械局厂固然是花钱的,但他们更多的局厂是挣钱的,比如采矿、纺织、轮运、电报、铁路,都很挣钱,纳税也多。听说日本正在赶修铁路。”
恭亲王说:“少荃,铁路、电报这些你暂时不必考虑,两宫不支持,清流更是极力反对。其他方面,你在直隶可以放手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