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其时正在肃州督战,接到廷寄很快于三月二十五日拜发复奏,四月初七日到京。他的复奏开宗明义说,“制造轮船,实中国自强要着”。先简要回顾创办船政的经过及意图,而后再说目前造船成果。开工三年,如今已经造成九号,五年之期造出十六号的任务必能完成。而且“近来船式愈造愈精,原拟配炮三尊者,今可配炮八尊,续造二百五十匹马力轮船,竟配新式大炮十三尊。此成效之可考者也”。然后又述学童造船管驾均有成,“宽以时日,严其程督,加以鼓舞,则以机器造机器,以华人学华人,以新法变新法,似制造、驾驶之才,固不可胜用也”。现在说自造轮船是虚糜国帑,毫无道理,“泰西各国制造轮船,自始至今,阅数十年,所费何可胜计!今学造三年之久,耗费数百万之多,闻西人议论,佥谓中国制造、驾驶必可有成,后效之必可期也”。至于说闽省所造轮船,制胜有无把握,“此时海上无警,轮船虽成,未曾见仗,若预决其必有把握,固属无据之谈;但就目前言之,制造轮船已见成效,管驾、掌轮均渐熟习,并无洋人掺杂其间,一遇有警,指臂相联,绝非从前有防无战可比”。而后又分析如果停止自造,从外洋购买,洋人奇货可居,必然哄抬价格,想省钱也没那么容易。
最后,左宗棠总结说:
窃维此举为沿海断不容已之举,此事实国家断不可少之事。若如言者所云即行停止,无论停止制造,彼族得据购雇之永利,国家旋失自强之远图,堕军实而长寇仇,殊为失算;且即原奏因节费起见言之,停止制造,已用之三百余万能复追乎?已购之器三十余万及洋员洋匠薪工等项能复扣乎?所谓节省者又安在也?臣于同治五年奏试造轮船时,即预陈非常之举,谤议易兴,事败垂成,公私两害,所虑在此。兹幸朝廷洞瞩情形,密交疆臣察议,成效渐著,公论尚存,微臣稍申惓惓不尽之意。否则,微臣虽失以身家性命殉之,究于国事奚所禆益?兴念及此,实可寒心!
十几天后,沈葆桢的奏折也到了。他与左宗棠风格相似,开门见山说,“伏维自强之道,与好大喜功不同。自固藩篱,为民御灾捍患,是时势所不可缺”。针对宋晋认为已经议和,不必造船行此猜嫌之举,反驳说,“果如所言,则道光年间已议和矣,此数十年来列圣所宵旰焦劳者何事,天下臣民所痛心疾首不忍言者何事,耗数千万金于无底之壑、公私交困者何事?若以造船为猜嫌,有碍和议,是必尽撤藩篱,并水陆各营尽去之而后可也”。
接下来,又针对宋晋奏疏中称所造轮船用之处洋交锋,断不如各国轮船之利,各为远谋,实同虚耗,批驳道,“以数年草创伊始之船,比之百数十年孜孜汲汲精益求精之船,是诚不待较量,利钝可知。然彼之坚船利炮,亦是苦心孤诣,不胜糜费而得之。譬如读书,读至数年,谓弟子当胜于师者,妄也;谓弟子既不如师者,莫若废书不读,不益妄乎?且各国之船,亦有利与不利之别。久于其道,熟能生巧者则利;鲁莽行事,浅尝辄止则不利;勇猛精进,则为远谋,因循苟且,则为虚耗”。
而后分析造船情况及经费增加的原因,指出如果船政停办,不但机器积日朽坏,且轮船无处维修,必导致厂废而轮船俱废。而且警告说,外人垂涎船厂已久,我朝弃彼夕取。而且中国办事毫无恒心,必启轻视之心。因此他得出结论,“窃以为轮船不特不能即时裁撤,即五年后亦无可停,当与我国家亿万年之长,永垂不朽者也”。
两江总督兼署五口通商大臣何璟、江苏巡抚张之万复奏也都到了,也是支持自造轮船。
恭亲王说:“有此四人复奏,这场争议可以盖棺定论了。”
没想到向两宫面奏后,慈禧说:“道理讲清了,形势也说明白了,可李鸿章的复奏不是还没到吗?且等李鸿章复奏到后,才下定论不迟。”
回到军机处,恭亲王对李鸿章很不满,对宝鋆发牢骚说:“佩衡,李少荃是怎么回事,他离京最近,可他的复奏却迟迟不来。当初他对我说,对洋务自强大业,一定全力支持,他是拿现成话当三岁小孩哄我不成?”
宝鋆和李鸿章私交不错,见恭亲王生气,连忙为李鸿章周旋说:“少荃向来在洋务上是最有见识的,他怎么敢哄王爷。王爷放心好了,他的复奏一定快到了。他这个人好面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推测,他是等看了众人议论,再想他的说词,务求别开生面。”
恭亲王说:“你也不必给他抹划光滑墙。你给他去封信,不妨明白告诉他,我很生气。”
宝鋆笑嘻嘻说:“嗻,我这就去写信,替王爷教训他。”
等宝鋆去了自己的值庐,文祥说:“王爷,李少荃有私心,他的小九九,我略知一二。”
文祥分析,英国人赫德一直反对中国造船,认为不如直接从欧洲买合算。李鸿章与赫德关系最密切,深受他的影响,主张买洋船建水师,尤其是福州船政是左宗棠创办,他更是不以为然。
“李少荃如果因此装聋作哑,那就是鼠目寸光!这岂止是福州船政一家之事!福州船政停办了,江南制造总局、金陵机器局、天津机器局,都没他们好果子吃。”
隔了几天,文祥拿着一张《上海新报》到恭亲府,喜滋滋地说:“王爷,这下李少荃非支持船政不可了。”
《上海新报》是英国人在上海创办的报纸,除刊登商业消息,还登中外见闻。其中有一篇洋人写的文章,谈论宋晋停造轮船引起的争议,从官场党派斗争的角度,分析李鸿章的态度,文章说,宋晋攻击福州船厂,有助于李鸿章谋断军火供应,并从而控制军队。假如消弱马尾造船厂在军事上的地位,无疑会增加李鸿章的势力。李鸿章一直主张从国外购雇轮船,一方面是省钱,另一方面也存在消弱马尾造船厂的意图在内。
恭亲王说:“洋人写文章,都是这么直白,哪怕是猜测,也敢白纸黑字照写不误。”
文祥说:“洋人文章,难免有小人之见。李少荃最关注洋人舆论,专门有人为他搜集各商埠洋人消息,这篇文章他一定能够看到。他为了撇清自己,也得赶紧上奏。”
不知是凑巧还是李鸿章真看到了这篇文章,五天后李鸿章的复奏到了。这个复奏洋洋数千言,也是开门见山,立意相当高远:
臣窃维欧洲诸国数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闯入中国边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与通商以牢笼之,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
西人专恃其枪炮轮船之精利,故能横行于中土。中国向用之弓、矛、小枪、土炮,不敌彼后门进子来福枪炮,向用之帆篷舟楫、艇船炮划,不知彼轮机兵船,是以受制于西人。居今日而曰攘夷、曰驱逐出境,固虚妄之论,即欲保和局、守疆土,亦非无具而能保守之也。彼方日出其技与我争雄竞胜,挈长较短以相角而相凌,则我岂可一日无之哉!
自强之道在乎师其所能,夺其所恃耳。况彼之枪炮轮船,亦不过创制于百数十年间,若我果深通其数,愈学愈精,愈推愈广,安见百数年后不能攘夷而自立也。日本小国耳,近与西洋通商,添设铁厂,多造轮船,变用西洋军器,彼岂有图西国之志,盖欲自保而逼视中国。中国可不自为计乎?
士大夫囿于章句之学,而昧于数千年来一大变局,狃于目前苟安而遂忘前二三十年之何以创巨而痛深,后千百年之何以安内而制外,此停造轮船之议所由起也。臣愚以为国家诸费可省,惟养兵、设防、练习枪炮、制造兵轮之费万不可省,求省费则必屏除一切,国无与立,终不得强矣!
恭亲王读到这里,对李鸿章的不满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拍案赞叹说:“李少荃的文章,真是痛快之极,深刻之极。”
李鸿接下来又详述他在天津见识的洋人最新式铁甲舰,比现在马尾船厂和江南制造总局所造轮船都大的多,轮机动力到了上千匹马力,备炮三四十门,水线以上全是铁甲,一般炮弹根本无可奈何。他不厌其烦讲铁甲舰,一则为他购买洋轮打下伏笔,二则表示洋轮日新月异,如果我们现在停造,则只能与外国差距越拉越大。
对造船经费,他指出,洋轮有兵轮和商轮之分,兵轮不便于用于运货,建议将来可以多造商轮,卖给商人用于运输,所得利润可补兵船之不足。已造兵轮,可令沿海各省认领,以后不得再添置木船。同时他又指出,船炮机器之用,非铁不成,非煤不济,英国所以雄强于列国,惟借此二端。中国土法采煤只能采表层,质量无法与洋煤比;中国土法炼铁不但产量低,而且质量差。现在日本采用西法开煤铁之矿以兴大利,中国宜用西法采煤、炼铁,既可用于机器制造、轮船之用,又可获利而助军需民生。
恭亲王安排,把这次停造轮船之争作个梳理,正式出奏。
慈禧看了复奏,次日见起时说:“多造商轮以供民间雇领,不失为筹款一法,不过缓不济急。马尾船政每月缺款两万两,怎么解决,你们可有筹划?”
恭亲王说:“左宗棠致书总署,愿意从闽浙协解甘饷中每月拨出两万两,给船政造船用。”
慈禧嘴角一翘,问:“老六,左宗棠是实心实意,还是赌气呢?”
慈禧有此一问,是因今年春间左宗棠与户部赌气,闹得沸沸扬扬。左宗棠收复肃州后,修复了肃州城墙,然后奏请户部报销,他这是先斩后奏。先斩后奏也就罢了,户部报销,都有抽成,天下督抚人尽皆知。左宗棠偏不理会,装聋作哑。结果户部那些滑吏,鸡蛋里挑骨头,一驳再驳。最后左宗棠生了气,修城墙费用自掏腰包。然后致函总署和户部,把户部书吏骂了个狗血喷头。甚至把宝鋆弟弟到西北军营他未予关注的事情也扯了出来,意思是宝鋆有挟私报复之嫌,故意与他为难。气得宝鋆大骂左宗棠是疯狗,胡乱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