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只要直隶带头,其他的省就没什么好说的。”醇亲王说,“少荃,这件事就看你的了。”
这顿饭吃下来,整整花了近两个时辰,李鸿章回到贤良寺,已经快十点了。这一天东奔西走,真是有些累了,但心里很高兴,醇亲王和太后都真心振作,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只要上面想振作,事情就好办了。他想起恭亲王的提醒,觉得这位六爷或许有些多虑了。他太过精明,太后有心提防,因此难免掣肘;而七爷唯太后之命是从,太后放心,掣肘就少,办事反而容易。这么一想,李鸿章放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李鸿章约法使会面。等会完面,上谕到了:“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海防善后事宜,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会同李鸿章妥议具奏。醇亲王奕譞著一并与议。所有左宗棠等条奏各折片均着给与阅看。”
随旨带来的,还有左宗棠的两份奏折。一份是加强海防七条,师船宜备造,营制宜参酌,巡守操练宜定例,各局宜合并,经营宜通筹,铁路宜仿造,士气宜培养。另一折是台湾建省。左宗棠认为台湾孤悬大海,为七省门户,地位十分重要,现在归福建巡抚管理,因隔着大洋,承平的时候尚难免文报阻隔,一旦有事,则更是呼应不灵,如这次法夷之变,海道不通,给台湾防务带来很大困难。他建议将福建巡抚改为台湾巡抚,驻扎台湾,一切应办事宜,概归台湾巡抚一手办理。至于福建巡抚则有闽浙总督兼理即可。对这一条建议,李鸿章极愿附赞。法国构衅以来,负责台湾防务的是淮军大将刘铭传,台湾建省,刘铭传出任巡抚顺理成章!
次日下午,在总理衙门会议,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外,醇亲王、李鸿章参加。军机领班礼亲王世锋主持,所谓主持,不过唯醇王之命是从,他本人表示“并无成见”。先议海防事宜,军机处早就整理了数月前海防复奏提要,对设立总理海防机构大家都赞同,名称参照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就叫总理海军事务衙门,简称海军衙门。醇王的意思,至于派什么人总理、会办,要请懿旨:“我想,不论由谁来总理,少荃是少不了的。”
醇亲王一语定乾坤,李鸿章放了心,但他立即表示:“王爷,北洋事情太多,我真的忙不过来,而且近年来日渐老朽,只怕会误了大事,辜负王爷重托。”
醇亲王说:“今天只是定个大纲,至于细节还要拿章程,你且不要急于推辞。”
次日下午,先讨论修筑铁路问题,大家都瞪着眼没人说话。不说话就是不支持,醇亲王对东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阎敬铭说:“丹初,你是救时宰相,又是有名的铁算盘。修铁路从长远看是有利海防,也有利民生,你说说看?”
阎敬铭说:“我孤陋寡闻,没什么好谈的。”
阎敬铭耿介有名,醇亲王不以为意,转头说:“少荃,你说说看,为什么要修铁路,你比别人清楚。”
李鸿章介绍铁路的好处,有人则提出修铁路的害处,还是夺民生计,坏人田庐等老生常谈,不难一一反驳。
阎敬铭有些不耐烦了,说:“李中堂,修铁路是要花大本钱的,钱从哪里来?”
李鸿章说:“靠招集商股。”
阎敬铭一哂说:“说得容易。当初办轮船办电报,都说靠商股,可是官款都投进去几百万两了。”
李鸿章说:“官款都是有利息的。万事开头难,兴办之初国家予以支持也是应当的。日本兴办洋务,都是举国支持,有些公司是国家兴办起来,能赚钱后就交给商人经理,为的就是形成大办实业的风气。”
“我堂堂大清,为什么要学习蕞尔小邦?”阎敬铭说,“学英国,学法国也就罢了,现在连小日本也学,真是越学越没出息了。”
李鸿章说:“丹老中堂,不可小看日本。我敢说,不出十年日本必成我国大患。我们现在设法防御还来得及,再不图振作,可真就危险了。英法尚在万里之外,日本却是一苇可航,真正的患生肘腋!”
醇亲王说:“此事不必再争,就是没有日本的威胁,我们也该振作求治。我看这样,将来如果修铁路主要靠商股,现在国库捉襟见肘,想支持也是爱莫能助。丹初,你看这样如何?”
阎敬铭给醇亲王面子,说:“王爷这样说了,我哪里敢驳,好像我不通人情,专与少荃作对似的。我是为国家着急,国家岁入有常,补到了东,顾不了西。”
接下来再议设立银行。
等李鸿章说完,阎敬铭说:“此事不必议,我看了少荃写的《拟设官银号节略》,节略说如果运筹得法,实与国家利益实多,恕我眼拙,实在没看出于国家利益的好处在哪里。”
“我们称为官银号,是便于中国称呼,其实在国外都称为银行。称之为官,是像办轮船招商局、电报局一样,采取官督商办的办法。筹集华洋商股经营,不费国帑。好处多得很,最大的好处,国外银行存银一百万两,至少可开出三倍的银票——国外称纸币或纸钞,用机器制作,内藏密号,无法仿制……”
阎敬铭说:“少荃且慢,你的意思是说,办官银号,将来可以印银票,也就是洋人的纸钞。”
“是的,洋人国家纸钞流通无弊,民众皆信服。比如银行实存银一百万两,至少可印三百万两纸钞,转瞬可酬得巨款。”李鸿章说,“如果将来民间闲款皆存入官银号,其数量便极可观。无论办铁路还是海防,急需款项,瞬息可得。”
“少荃不必说了,这无非是变了名堂,滥发纸钞,搜刮民财,前元之伎俩,害民不浅,我可不背这骂名!”
李鸿章说:“丹老相国,你说得不错,前元滥发‘交子’是为了搜刮民财,当然是害民不浅;咱们办银行是为了融通资本,发展工商各业,为的是国家社稷,民生福祉。”
“真是岂有此理,前元滥发就害民,我们滥发就有利民生福祉?”没想到阎敬铭勃然变色。
李鸿章也毫不客气地说:“洋人国家遍开银行,国富民强,我们效法有何不可?开办银行,未必一定要滥发纸钞,有节有制,便于融通,这在西洋已是常识。”
“想让户部行此恶例,有我在一天,便休想!我宁愿摘掉顶戴,也不附和害民误国之举!”更没想到的是,阎敬铭竟然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世铎说:“王爷,我看今天就议到这里,丹初那里,我再单独和他通通气。”
也只能如此了。
次日下午,也没再会议,醇亲王与赫德会面,李鸿章会见英美公使。会议不欢而散的消息慈禧早得了信,所以隔天再次召见李鸿章。
“海军衙门的事,我已经与老七议过了,大治海军的调子不能变。”慈禧说,“老七亲自兼总理大臣,你是会办,不要推辞。”
李鸿章说:“臣何敢拈轻怕重,只是担心北洋事情太多,误了大事。”
“现在有电报,商议事情也简单。再说,无论天津还是保定,到京城也都不远。”慈禧说,“京中的大臣们,好些人连轮船也没见过,让他们帮办一下尚可,要拿主要,那可真是为难他们。至于南洋、闽浙,离得又太远,你就不必推辞了。”
李鸿章说:“为朝廷尽力是臣子的本分,臣担心的是朝廷给臣的事权太重,会引大家的非议。”
“不必管他们,你大胆尽职就是,有我呢。至于其他什么人入海军衙门,你抽空和老七他们慢慢商议,反正你还得在京中待些日子。我的想法,办四支海军也好,办三支海军也好,齐头并进怕是力有不迨,我看还是先建北洋一支,办出成效,以为倡导,再渐次举办。”
“嗻,臣谨遵慈谕。”
“我听说,办银行的事没议成?”慈禧说,“阎敬铭是个诤臣,就是我也有时候拿他没有办法。你和老七耐心和他商量,他是户部尚书,他不同意,那我也没辙。还有,我不大明白,为什么办银行成了西洋国家富强的原因?咱们不是也有钱庄、票号吗?”
“臣也不是很明白。”李鸿章说,“天津税务司德璀琳给我打过一个比方,他说,比如你有一百两银子,存在钱庄里,你一年得到的是七厘的息,存到银行里可能也得到的是七厘的息,对你来说没什么区别。可是这一百两银子,钱庄贷给小买卖人倒腾点杂货日用,与贷到铁路上、煤矿上发挥的作用就大不一样。国家办起银行,不会与小民争那点儿蝇头小利,而是把钱投到铁路、电报、煤铁这些大项目上,国家才能富强可期。尤其是铁路,先期投资很大,不是一般钱庄票号能够承担得起。在西洋国家,这些大项目,都是几家大银行,甚至不同国家的银行共同放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