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洋务,先要立定脚跟,要直着腰办,不是低眉顺眼、仰人鼻息办。洋人技巧,要为我所用,而不能被牵着鼻子走。但是洋人所长,该取则取之。比如洋人技师,确实比我们强,我们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就该高薪聘请,不能心疼银子。在聘用洋人上,我也是颇有体会的。”张之洞就聘用洋人的情况,又是一番侃侃而谈,“但用洋人,不是长久之计,只能是暂时的权变,根本还在培养自己的人才。所以我广办学堂,就是为了培育自己的洋务人才。”
在办学堂方面,张之洞手面很大,与北洋相比,真是后来居上,气势咄咄逼人。
“办洋务,轮船也罢,电报也罢,开矿也罢,纺织也罢,三百六十行,多得很。其中最关键的是什么?是冶铁炼钢!没有钢铁,就没有机器,没有机器,就无法开展百工,所以,办铁厂应当是洋务产业根本。”张之洞问,“杏荪你想一想,办洋务,哪一样少得了钢铁?”
盛宣怀连连点头说:“香帅一下说到根本了,当年我到鄂省办煤铁,就是这个原因。”
“自从开埠以后,土铁之利尽被洋铁擢去。别处我不说,我就举一个例子,广东佛山之铁,久已闻名海外,不仅运销粤省内外,而且远销南洋。可是近二十年来,土铁冶户已经完全破产。我从粤海关了解到的情况,近年洋铁每年入廉州者四五十万斤,入琼州者每年百万斤,入省城、佛山者约一千万斤!每年仅广东一省,入洋铁价值三百余万两。”张之洞扳着指头数给盛宣怀,“造铁路是耗费钢铁最多的,铁轨一项就耗掉造路成本的四之一还要多。卢汉铁路遥遥数千里,铁轨一项耗银上千万,如果全靠外洋进口,是未得铁路之利,而先漏巨款,这也是我极力主张自办铁厂、自造铁轨的原因。而且,举凡武备所资,枪炮、军械、轮船、炮台、火车、电线等项,无一不取资于铁,中国设厂自造,是万不可缓之大计!”
盛宣怀不以为然,但仍然点头称是。
“可能有人以为办铁厂难,不如购买来得快,靠自造铁轨恐怕遥遥无期。此大谬!越是万难,越要赶紧办。今天不自造,明天仍靠外洋,那中华何时可自立?购买万不可恃为长计!”
张之洞此番的神情,让盛宣怀想起一个人来:左宗棠。两个人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盛宣怀想插嘴说利国煤铁矿的事,却总找不到机会。等张之洞不说话了,他逮住机会开始讲冶铁耗煤巨大,最好煤铁能够相距较近,大冶可以考虑,但没有近煤可取,因此,也不必拘于湖北一地,长江下游也可以考虑。他正在说得起劲,却听到张之洞发出呼呼的鼾声,原来他竟然睡着了。
“香帅,香帅!”盛宣怀连叫几声。
张之洞一挺腰,醒了过来,说:“不好意思,我睡着了。杏荪,我实在太困了,咱们改日再谈如何?”
这可真让盛宣怀有些哭笑不得,他在一迭声的“大帅请喝茶”的吆喝声中出了门,问送他出门的长随:“我听说香帅喜欢晚上会客,看来是真的?”
“是,是,香帅每天卯初会客,午饭后开始睡觉,有时候上午就困得不行。今天寅初香帅就起来看文报,困的有点早。”
盛宣怀看一眼正南的太阳,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盛宣怀晚上决定早睡,第二天早一点赶过去见张之洞。可是,他一向没有早睡的习惯,虽然早早躺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等他一觉醒来,一看西洋钟已经四点多。他匆匆洗漱后赶到天后宫,张之洞早就开始会客了,又等半个多小时,才被请进客厅。张之洞两眼炯炯,精神头很好,看来不至于像昨天说着话就睡着。
张之洞呵呵一笑说:“杏荪,昨天没听你说完就睡着了,实在不好意思。昨天你说,大冶铁虽旺,无奈近处无煤。不过,我记得你也说过当年曾经在当阳勘到煤矿,且开采过一年半载,以当阳煤炼大冶铁不正合适?”
盛宣怀说:“当阳有煤,但储量不丰,且煤层很薄,据西洋矿师测算,如果开一个炼铁炉,只能供十年之用,如果开两个炉,则仅供五年之用。而且当阳到大冶,迢迢千余里,成本也不轻。”
张之洞问:“如果不用煤,用木炭冶铁如何?中国古人冶铁,一向都是用木炭。晋省土铁,至今仍然以木炭鼓铸。”
盛宣怀连连摇头说:“西法炼铁不能用木炭,一则木炭火力不够,二则烧制木炭太费工夫,而且要耗费大量木材,成本比煤还要高。”
张之洞说:“那就是说,煤也很关键了。”
盛宣怀说:“正是,所以西洋冶铁,大都以铁就煤,以省运费。大帅建铁厂,未必非要在湖广,长江下游未尝不可。”
张之洞是湖广总督,铁厂岂有建在长江下游之理?那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他不吱声,听盛宣怀怎么说。
“比如徐州利国,很值得大帅考虑。”盛宣怀说,“利国早在宋朝的时候,冶铁就极其兴盛。当时朝廷在全国设有冶铁四监,其中之一就是利国监。利国铁矿不但储量大,而且易开采。最可贵的是这里煤铁并生,相距极近。所以在七八年前,就有殷商招股承办,原拟煤铁并举,只可惜后来上海发生股灾,商人损失惨重;后来又赶上中法战事,这一搁就是好几年。去年有商人重新起意,我又聘请洋矿师重新勘探,结果相当令人满意。负责勘探的比利时国矿师白乃富,我已经派到武昌为大帅效力,大帅不信可以问他。”
“杏荪的话我不必怀疑,先不说武昌与徐州相距甚远,就说目前,杏荪是做何打算?”
盛宣怀的主张是官督商办:“我已经请人做了初步估算,开煤铁矿、建炉厂、修水道、建铁路、造运船等,统扯下来,总共需一百八十万两。其中一百万两招商股,再有官款八十万两,大事可成。大帅手里朝廷每年拨给两百万两造路款,拿出八十万两办煤铁矿,实在是小菜一碟。”
张之洞立即明白,盛宣怀是打他手里官款的主意。不说将来结果如何,把煤铁矿建在两江的地盘上,他如何操控得了?都知道北洋的手伸得长,两江地盘倒有一半被北洋觊觎,只恐怕煤铁矿转眼就成了北洋的产业。
盛宣怀还在说得起劲,张之洞打断他说:“杏荪,我办铁路有个章程,一不借洋债,二不靠招商。之所以不招商股,一则商股恐怕没有那般实力,二则将来纠葛太多,不胜其烦。”
盛宣怀以电报轮船等为例,大讲官督商办的好处。无奈张之洞半合双目,了无兴趣。后来,他竟然又发出鼾声。这一回,恐怕是装睡了。
盛宣怀只好悻悻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