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江夏县衙,就快到总督府了,突然大轿停了下来,巡捕来报:“大帅,前面有人要递状子。”
这是常有的事。
“递状子?递到县衙、府衙都行,告诉他们,总督府不是按察司,不收状子。”张之洞挥挥手。
“大帅,他们不是诉冤,是要请命。”
“呵,请命?请什么命?让他们领头的过来问话。”
一会儿一个老者过来了,将一封万民书高举过顶说:“武昌县万民请总督大老爷不要让洋人毁我祖宗坟茔,不要毁我樊山。”
“好,这算是我进湖北的见面礼。你们的请命我收下了,不过现在没法回答你们,我会详细了解。”张之洞接过来,一目十行,大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看看后面几页全是鲜红的手印。
到总督府后院,一切都已经收拾停当,张之洞困得不行,倒头就睡。到了晚上八点多才醒过来,简单吃点饭,看文报。文报真多,公私皆有,因为他履新,私函私电尤多,堆了一大堆。好在刚到任他不必见属员,湖北人也不知道他的习惯,大晚上也不会有人来。回电,复信,一直忙到十一点多。再吃顿饭,喝半壶酒,趁浑身热气,抱一个铜手炉,也不再上床,就在藤椅上睡一觉。这一觉三四个小时,五六点多又醒了,再看文件,这才找文巡捕问问上午有什么安排。
今天上午要接印。八点多,武昌孙知府、督标中军副将送来湖广总督关防、王命旗牌、文案卷宗,张之洞设香案向北叩头,这才算正式接任。与一文一武两位下属稍做寒暄,两人也不必告辞,整个上午要陪张之洞。
例行的事情不少,叩拜城隍、拜访城内耆老,回拜巡抚及司道各员,忙到下午两点多,他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次日上午,张之洞正式开始工作。首要的当然是会见布按两司,了解鄂省的税厘收入和社会治安情况。对两司来说,是例行的汇报,但没想到张之洞问得很仔细,这一谈就是一个多时辰。还好,从两司的反应看,对办洋务还是支持的。
安排上午会见的还有比利时的洋矿师白乃富、英国矿师贺伯生,张之洞的幕府文案、翻译委员辜鸿铭。三个人差不多八点多就到了总督府花厅,都在那里坐等。辜鸿铭时年三十二岁,西装革覆,留两撇德国式的胡须,两眼炯炯,很显精神。但他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脑瓜后拖一条细长的辫子,这不西不洋的打扮,惹来两位洋人鄙夷的眼神。他不动声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从上海带来的英文报纸,举在眼前看,但报纸却是拿倒了。白乃富和贺伯生都哈哈大笑,贺伯生用英语说:“好笑的中国人,要在我们面前装样子,可是把报纸拿倒了还不知道。”
谁知道辜鸿铭用一口流利的英语说:“你们英吉利国的语言太简单,也只有倒着看看还有点意思。”
这下把贺伯生惊的瞪大了眼睛。
辜鸿铭又翻白眼瞥了一下白乃富,用德语说:“你更没有资格嘲笑中国人,你们比利时连自己的语言都没有,要么说德语,要么说法语,要么说荷兰语。我不知道你是说法语还是德语,我就用三种语言说给你听听。”
这下,轮到白乃富惊掉下巴了。
辜鸿铭抖抖报纸重新塞进口袋里,说:“你们洋人不要总是小看中国人,觉得你们高人一等,比中国人聪明多少。我告诉你们,本人精通九种语言,拿过十三个博士。”辜鸿铭又用英语说出莎士比亚的名言,“笨蛋自以为聪明,聪明人才知道自己是笨蛋。”
辜鸿铭真不是自夸,他十岁赴欧洲留学,先入英国爱丁堡大学,又入德国莱比锡大学,先后获文、哲、理、神等十三个博士学位,回国不久被新任两广总督张之洞挖到幕中。
辜鸿铭等得不耐烦了,说:“我给你们背背弥尔顿的诗《失乐园》。”
《失乐园》是一首长诗,辜鸿铭用流利的英语背,一个磕巴也不打。他正背的起劲,文巡捕来请他陪两位洋人去见总督,这次是在签押房里见。张之洞披着棉袍,根本不像会客的样子,旁边作陪的是机要文案赵凤昌。他与辜鸿铭都是在广东入张之洞幕府,是老相识,熟不拘礼,点点头算是招呼。
张之洞说:“鸿铭,你会多种洋语,省得再找翻译。你告诉白乃富,到湖北后他的薪俸按盛杏荪与他签订的协议由湖北支付,一文银子也不会少,等合同到期,没有特殊情况,湖北与他续签;贺伯生及其他洋人都是我在两广任上通过驻外公使推荐而来,从前签订的合同照样执行,无非是换了地方。银子我不会赖账,湖北藩库没银子,我拿自己的养廉给他们。但有一条要讲明白,他们要好好为我工作,一切按合同办事,如果不受约束,不听招呼,我会立即与他们解除合同。”
两个洋人都表示一定会按合同办事,但白乃富首先表示心有疑虑:湖北人太愚昧且野蛮,他在武昌差一点被砖头砸到。他要求必须保证他工作时的人身安全,否则他无法履职。
张之洞已经仔细看过武昌县的请命书,知道事情的原委。不过两方的说法是各说各话,白乃富说中国人野蛮,武昌人说洋人傲慢,到樊山窥探不怀好意。中国人排外,张之洞在山西、广东早就有领教,只是没想到湖北会这样激烈。他答应以后会加派人手保护他们的安全。
张之洞最关心的是大冶铁矿的情况。白乃富说,经他初步勘察,大冶铁矿甚佳,以他的经验判断,附近百里必定有煤,这也是他前往樊山勘察的原因。如果附近没有,溯江而上,宜昌以下沿江有煤,也可运到大冶以煤就铁。
张之洞让辜鸿铭告诉两位洋人,卢汉铁路很快要修建,办厂造轨一刻也不能耽搁,煤铁是关键中的关键,他需要尽快得到确切的勘探结果。还有一位德国的铁路工程师再过几天就到了,届时将派他们共同到大冶等地勘察,请他们做好准备。
等打发走洋人,张之洞单独留下辜鸿铭。
辜鸿铭说:“香帅,今天我替你教训了一下洋人。”
张之洞听他说完,呵呵一笑说:“鸿铭,你就喜欢张扬,一点也不懂得中国文化的收敛锋芒。”
辜鸿铭说:“洋人只知道弱肉强食,你和他讲中庸讲收敛没用。我教训他们这一次,他们一看大帅手下一个小小翻译竟然如此了得,从此就不敢小看督府里的人。”
“你总是有道理。”张之洞说,“鸿铭,我留下你有事要辛苦你。盛杏荪告诉我冶铁用煤量巨大,最好能够煤铁就在一处才好。可是他又说大冶附近没有煤矿,刚才你也听说了,白乃富说以他的经验,百里附近必有煤矿。我想等德国人到了,派他们四个洋人一起到大冶等地勘察,你跟着去,当翻译,当然还有其他人陪同。另外,我还打算等过了年,再派人到宜昌、归州、巴东一带寻煤。我的想法当然是用楚地煤炼大冶铁最好,实在不行,以湘煤炼鄂铁也行。”
辜鸿铭表示,听大帅调遣。
“盛杏荪一直劝我用徐州利国的煤铁,徐州到武昌,迢迢数千里,我才不上他的当。”
辜鸿铭说:“他想得美,除非大帅去当两江总督。”
“朝廷调我到湖广来,就是为了建卢汉铁路,怎么可能放我去两江,我从不做此设想。我是下了决心,在湖北好好办成铁厂这件大事,非把卢汉铁路修起来不可。北洋李中堂向来认为我是书生,好大言,我得让他瞧瞧,我这书生不仅能大言,还能办大事。”
“李中堂整整比大帅年长十五岁,年届古稀,人老固执,早没有当年的锐气。中国的洋务,将来要看大帅的手笔了。”辜鸿铭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些事,只能初生牛犊能做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