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也!”刘邦一边回答,一边往身上披戴盔甲,“丰县不拔,季夜不能寐。况乎人心叵测,万一项公变卦,前功尽弃。”
“沛公可否听在下一句话再行不迟。”张良横在刘邦面前,并不等他表态就直接道,“沛公如此草草离开,才最易引起项梁生疑。”
“那依子房之见呢?”
“依在下之见,周将军可率军回丰县,沛公不如留下,一则过几日项梁将召集江淮各路义军首领议事,沛公不妨听听。二则也好见证沛公归附诚信,消除疑窦。”
“依你之见呢?”刘邦又问身边的周勃。
周勃不假思索地回道:“属下以为子房先生所虑不可谓不周密,请主公放心,属下此番率军西去,定当拿下丰县。”
话音刚落,就听见耳边传来礼赞的声音:“沛公果然宽明之略,云水之怀,天下能不归乎?”
刘邦循声去看,却是一瘦削男子手执长戟,正在门口值守。他心中很不痛快,鄙夷地看一眼年轻男子道:“军国大事,岂是你士卒所能明白的?”
那男子却不罢休,不无夸耀地说:“公以布衣而提剑逐鹿天下,情知将相本无种乎。韩信之言,他日必为公所证。”
刘邦正要申斥,却见项伯从楚营赶来,言说将士集结成阵,要他过去检阅。刘邦立时邀张良、周勃同去,早把韩信之言置之脑后了。
就在他们滞留项梁军营的日子里,一位年届七旬的老者走进了项梁的大帐。在登上议事厅的最后一级台阶时,来自居巢的范增停住脚步,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以示对这次接见的重视。他的目光越过议事厅前迎风招展的“项”字大旗,直视宽阔高大的门楣,他的脚步很缓慢但很坚实地向坐在这座大厅里的将军迈进。他并不为自己在夕阳晚岁出山有丝毫的遗憾,而把自己赋闲在家看作成韬光养晦,一切似乎都为了今天的这一刻。
他在前往薛县的途中已准确地获得了陈胜已经遇害的消息,在独宿客栈的那个夜晚,他用了整整一宿的时间为这位张楚王的离去罗织了完整的说辞。而且断定,这说辞必然改变项梁对局势的看法。因此,当他在项梁贴身主簿引荐下来到议事厅的时候,整个表情神清气定,甚至没有想到要对面前这位呼风唤雨的主帅行晋见礼。倒是项梁对他的到来表示了儒雅的谦恭:“不知先生自何处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谢将军!”范增从浑浊的眼睛里露出长者的笑容,“老夫乃居巢隐者,闻将军号令江淮,举义抗秦,故而一路过九江、越陈郡,迢迢远来。”
一想到从居巢到薛县遥遥千里,项梁不免为之动容,忙吩咐赐座。
当两人同席相向而坐时,项梁端起手中的茶盏道:“相传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故知茶可清心明目,我以此敬先生。”
范增一手端茶盏,一手掩其口,一杯入腹,果然神清气爽,话也随之多起来了:“老夫拜见将军,非为饮茶,乃为陈王已去之故……”
这话一出口,项梁握着茶盏的手举在空中停住了,很吃惊于范增以垂老之躯而见事迅捷:“先生何以得知陈王已去?”
“老夫来此途中,得遇苍头军失散士卒,言说陈王已死于司御庄贾之手。”范增看着卫士为杯中续了茶,继续道,“老夫前来,愿为将军来日计。”
这话正中了项梁的下怀,自秦二世命章邯率军出函谷关以来,多在荥阳、渑池一带为战。之后,南下陈县、汝阴,终于与他所率领的江淮义军接战。腊月,章邯军到达栗县,他曾遣将军朱鸡石、余樊击之,孰料为秦将司马仁所败,余樊战死军中,朱鸡石伏法引刀;最令他揪心的是,项羽攻襄城亦不顺利。他知道,如不尽快遏制秦军气焰,久而久之,必致人心离散。也许,范增的到来,能为他破解迷局谏言良策。
“在下愿聆教于先生。”项梁的双膝不知不觉间向前挪动了一步,面向范增打躬作揖,那谦恭都在举止的每一个细节中了。
然而,范增却并不急于陈说想法,而是把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提到了项梁面前:“敢问将军,可知陈王何以败北身亡?”
项梁不想打断范增的思路,只是又悄悄地朝前挪了挪,给范增留下礼贤下士的强烈感觉,那在心中缠绕多日的思绪便顺着项梁热情的目光流出舌尖了:“夫陈王之败,乃为必然。何也?夫秦灭六国,楚国最是无辜。秦用张仪之谋,诳怀王入秦不返,楚人怜之至今。故楚有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今陈胜首事,不立楚而自立,其势不长。”范增说到这里,将举起的杯子置于案头,目光缓缓掠过项梁的额头,就从中读出了一种欲知若渴的情绪。他内心暗暗兴奋,撩了撩自己的衣袖,从座上站起来,孰料项梁也跟着站了起来,范增这才将话转到正题上来,“请将军再思,今将军起于江东,楚蜂起之将争附君者,乃因君世世为楚将,担当复楚之大任也。若将军效陈王而自立,老夫恐有危矣!”
一语点醒梦中人,项梁本欲纳头拜谢,却被范增死死拦住,连道:“若将军不弃,老夫愿去往民间,觅得楚王之后胄者立为王。”
“在下之得先生,胜于和隋之珍矣!”项梁当下拜过范增。
第二天,范增便离开薛县前往民间访寻楚王后胄,项梁、项伯、刘邦和张良送至城外五里,以酒饯行,直看到范增的车驾融进五月的稻田深处,才相继拨转车头返回。
张良向刘邦使了个眼色,两人都缓了一步,待项梁和项伯的车驾启动后,才要司御挥鞭驱马。这在礼仪上没有任何纰漏,却为张良和刘邦说话提供了短暂的空间。
“在下观范增其人,老谋深算,城府幽深,沛公当提防之。”张良说罢,迅速登上车先一步离开。
等待各路英雄会盟的日子,刘邦除了偶尔应项伯之邀共析军情战势外,更多的是和张良在一起,一方面游历薛县,一方面等待来自丰县的捷报。这一天,张良来约刘邦:“在下闻县东有奚公仙山,山上有夏时奚仲之墓,苍松掩映,清泉碧流,不妨一游。”
两人遂向项伯打了招呼,只带了撰掾吕清出了城门,快马半日,果然前方翠峰争秀,径曲山幽。三人把马交于山下店家,自己缓步而行。刘邦不解地问道:“奚公何功于夏,而致后世祭奠?”
张良看了看身旁的吕清,吕清口中嗫嚅了一下,却被刘邦看见,便带着着揶揄的口气道:“季最厌者乃儒生,故作文雅,言不及义。子房要你说,你看我作何?”
吕清眉头皱了皱,脸上却有些挂不住:“属下人微言轻,故而不便多言,不过据属下所知,奚公乃夏禹司御,因造车有功,被夏禹王封为车正,无奚公则无车战。”
“你果然有些见识。”刘邦就是这性格,只要说得有道理,他也欣然接受。
吕清不好进谏,但张良却在一边发声了:“治国之道,要在一民,一民之道,要在兼听。李斯助纣为虐,固然可恨,然其于《谏逐客书》中所谓之‘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实乃为君之道也。”
刘邦何等聪明之人,怎能听不出张良话里的意思,忙向吕清道歉:“方才我言语不恭,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见状,张良就笑了:“人言沛公善得人心,今日一见,果真名实相副。”
两个时辰转眼过去,三人都觉得身乏口渴,下得山来,见前面一家酒店招子飘飘,酒香四散,正要上前向店小二问话,却见一骑人马穿街而过,过往行人纷纷避道两旁。
张良心中很不高兴,从腰间拔出宝剑,当街拦住那批人马道:“光天化日之下惊扰百姓,与贼军何异?”
领队的显然是一位屯长,见一书生模样的人拦住去路,开口骂道:“你有眼无珠,不看看这是哪家军伍。”
刘邦见状,便要说和,只听从人群后面传来一声“不得无礼”,一中年将军着一身黑色铁甲,骑一匹青色大马,喝退前后士卒,来到张良面前下马作揖道:“属下无礼,还请先生宽恕。”言罢,转身怒视屯长,“还不向先生道歉。”